春深时节,东南的季风不仅带来了潮湿与暖意,也悄然改变着两个时空海疆博弈的节奏与庙堂思虑的重心。海事观测所与精器坊,这两处因危机而设、寄托了各自帝王不同期望的所在,在经历了初期的探索与阵痛后,开始沉淀下更为本质的东西——不仅仅是器物或技术的改进,更是认知方法与执行意志的深刻塑造。而这一切,都如同无声的养料,持续浇灌着那蛰伏于时空深处的“奇点”,使其意志的触须,延伸得更加隐秘而有力。
一、洪武凝华:数据中的伏流与理念的暗战
应天府,海事观测所。院中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与高墙内肃穆专注的气氛形成微妙对比。
沈敬埋于一堆散乱的故纸堆中,这是他多日来从兵部、地方衙门故牍库乃至民间老水手处搜集来的、数十年来东南沿海关于“风讯”、“潮候”、“倭情”的零星记录。这些记录杂乱无章,有的只是卫所仓促战报中的只言片语,有的则是地方志里玄乎其玄的灾异记载,更多是民间口耳相传、被胥吏随手记下的模糊传闻。
周忱给他的新任务是:尝试从这些看似无用的碎片信息中,梳理出一些可能存在的规律——倭寇袭扰是否与特定风向、潮汐或季节有关?不同地域的袭扰模式是否有差异?其劫掠目标的选择有无脉络可循?
这工作枯燥至极,且成效渺茫。许多同僚私下认为这是“无用功”,有那工夫不如多研究夷船实物。但沈敬却做得异常投入。那夜江船上的宏大意念,关于“知海”、“观测”、“积累”的烙印,让他对这项看似琐碎的工作,怀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他设计了一套简陋的编码方式,将不同信息按时间、地点、天气、目标、结果等要素分类誊录,制成一张张可以比对的卡片。
一连十余日,他废寝忘食,眼中只有那些黄的纸片和自制的卡片。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影子”开始浮现。比如,某些海域的袭扰,似乎在春夏之交东南风盛时更为频繁;某些以商贸着称的港口外围,小股倭寇的试探性袭击往往生在大型商船队离港或到港前后;而在一些偏僻的渔村海岬,大规模劫掠则多生在秋末冬初,渔民收获颇丰且防备相对松懈之时。
这些现远非确凿的规律,更像是概率稍高的“倾向”。但沈敬如获至宝,他将这些初步归纳连同原始记录摘要,整理成一份《沿海倭情风讯关联试探》,呈给了周忱。
周忱仔细阅后,枯瘦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敲击,良久不语。这份报告的价值,不在于其结论多么坚实,而在于其方法——尝试用系统性的整理和归纳,从混乱的经验数据中提取潜在模式。这与观测所解析夷器时追求的“知其所以然”在精神上一脉相承,却将视角从具体的“物”扩展到了更抽象的“事”与“势”。
“沈将军,此法甚好。”周忱终于开口,眼中带着罕见的赞许,“虽属草创,然已见治事之条理。此册可留档,并抄送东宫一份。你可继续深化,范围不妨再扩大些,将来或许可与我等对夷人活动规律的推测相互印证。”
沈敬心中振奋,这不仅是对他工作的认可,更是一种理念的共鸣。他感到自己正在从一名单纯的战将,向着某种更复杂的角色转变——一个试图理解并驾驭海上复杂性的探索者。
然而,他这份“不务正业”的报告,以及观测所整体“重分析、轻仿制”的倾向,终究引起了外界更明确的反弹。数日后,一份由都察院某御史领衔、数名官员联名的奏疏,经通政司递入宫中。奏疏并未直接点名观测所,却以“清议”之名义,痛陈时弊,其中有一段尤为尖锐:
“……近闻有司专设别院,集巧匠,囚夷俘,所费不赀,然究其所为,多沉溺于器物之细末、数据之空谈,于剿倭靖海之实务,未见其功,反生靡费。更有甚者,引浮浪军将以参机密,妄言风潮玄理,恐渐开以术乱政、以虚妨实之端。臣恐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制夷,反为夷人所笑,徒耗国帑,空费光阴……”
这奏疏很快在朝中小范围流传开来。矛头虽未直指周忱、沈敬之名,但“别院”、“夷俘”、“浮浪军将”、“风潮玄理”等词,无疑精准地指向了观测所及沈敬近期的工作。支持观测所的官员如方孝孺等自然愤慨,准备上疏驳斥。而更多持中立或保守态度的官员,则开始以新的眼光审视观测所这个“神秘”机构,怀疑与质疑暗自滋生。
压力再次传导至观测所。周忱依旧沉稳,只在例行呈送太子的纪要中,附上了一段冷静的辩白,强调观测所“析物究理,正为固本;察微知着,方是远谋”,并附上了沈敬那份《关联试探》的摘要作为“实证工作”的示例。
沈敬则感受到了更具体的不安。一日他出所公干,在衙门口与一位相识的兵部武选司官员相遇,对方眼神闪烁,寒暄两句后似不经意道:“沈将军如今钻研学问,倒是清贵,只是莫要忘了根本,武将终究要靠战功说话。”言罢匆匆离去。
这话如同细针,刺在沈敬心头。他明白,自己在很多人眼中,已成了“不务正业”、“侥幸幸进”的典型。观测所的工作再重要,若长期没有“显赫”的实战成果支撑,他个人的前途乃至观测所的存在价值,都可能受到更严重的质疑。
一种孤立感与焦灼感,在数据的冷静面孔下悄然蔓延。夜深人静时,他独自面对散乱的卡片和海图,那种被宏大意念注视的感觉再次隐隐浮现。这一次,不再有具体的指引,却仿佛有一种“坚守价值”与“时间在你这边”的模糊信念,如同微弱的暖流,试图抚平他心头的皱褶。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线索上,仿佛唯有在这片由数据构成的抽象海洋中,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寒流。
观测所的理念暗战,从朝堂延伸到了个人命运的选择。
二、永乐淬火:突破的代价与异化的完成
北京,精器坊。空气灼热,混合着汗味、金属腥气和一丝淡淡的焦糊气息。自从上次事故之后,坊内的气氛在表面的狂热之下,多了一层压抑的沉默。工匠们埋头劳作,眼神中多了几分畏缩与机械,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指令。
张岳的形貌几乎变了个人。他瘦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时刻闪烁着一种偏执的、攫取般的专注。他几乎不说话,所有的指令都通过简短的手势、敲击或写在石板上的算式传达。他成了精器坊绝对的中心,一个被恐惧、压力和狂热共同塑造的“活图腾”。
他推行的“记录分析法”在经历初期的抵制后,以一种扭曲的方式被贯彻。每个工匠都被要求严格按照他规定的参数范围操作,任何细微偏差都必须记录在案。失败的试验品不再被随意丢弃,而是被编号、解剖、测量,寻找最微小的缺陷。张岳自己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夜分析着堆积如山的记录数据,试图从无数失败中榨取出通往成功的唯一路径。
这种极端理性甚至冷酷的方法,结合他偶尔从“闪念”中获得的微妙灵感(关于材料配比的直觉、关于工艺顺序的调整),竟然真的开始撬动坚冰。
先取得突破的是火药。在经历了无数次调整配比、颗粒大小、混合顺序的试验后,一种燃烧更稳定、爆更均匀、残渣显着减少的新型火药配方被确定下来。虽然威力提升并非颠覆性,但其一致性的改善,使得火炮的射程和精度预估变得更为可靠。
紧接着,困扰已久的“螺纹密闭”难题也出现了转机。张岳从一个失败的炮栓样品上,现某处因偶然的铸造缺陷形成了特殊的微观结构,反而在测试中表现出更好的气密性。他立刻抓住这个偶然,带领工匠反向研究,调整模具的倾角和冷却方式,经过数十次尝试,终于稳定地复制出了这种“非标准但有效”的螺纹形态。虽然加工难度极大,成品率低,但至少证明了这条路可以走通。
最关键的子铳与母铳闭气问题,也在一次深夜的数据比对中,被张岳捕捉到一丝曙光。他注意到,所有闭气相对较好的试验品,其子铳与母铳接合部位的锥度,都存在一个非常狭窄的“黄金区间”。他立刻下令,暂停其他一切工作,集中所有资源,围绕这个锥度区间进行极限精加工试验。
精器坊进入了最后的冲刺,也是最危险的阶段。为了达到那个苛刻的锥度公差,工匠们不得不使用最精细的工具,进行近乎手工研磨的操作,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疲劳、紧张、以及对再次事故的恐惧,折磨着每一个人。但张岳如同一块冰冷的磁石,以他那种完全摒弃情感的绝对专注,强行吸附着所有人的精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与驱动——不成功,则所有人在皇帝那里的下场,恐怕比死更难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张岳自己,也正经历着最后的“淬火”。长期的极端压力、睡眠严重不足、内疚感的持续啃噬,以及脑海中那不时闪现的、冰冷迫切的意念碎片,正在将他作为“人”的部分,一点点剥离、熔化。
他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在炉火的跃动中,他会看到无数细小的、扭曲的金属零件自行飞舞组合;有时在凝视记录数据时,那些数字会像活过来一样扭动、重组,形成他无法理解的图案。更常见的是,那冰冷的意念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地直接“对话”:
“数据……指向那里……”
“牺牲……是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