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疆的烽火映照着两个时空的庙堂。当沈敬的捷报与张岳的突破,如同两枚投入各自朝局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扩散、交织,最终演变为决定帝国未来海洋命运的激烈廷争。
一、洪武之议:海权与陆权的千年之辩
应天府,奉天殿。常朝的气氛因东南海疆的变故而显得格外凝重。朱元璋高踞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各部院大臣的奏对。靖海侯吴祯的最新战报和沈敬的具体捷报细节已经传阅,那艘俘获的“红毛夷”船和俘虏正在押送来京的路上,但朝堂上的争论,却已提前进入了深水区。
争论的核心,在于朱元璋前次提出的“设立专司,统管海防”的构想。以新任翰林学士方孝孺为的一部分文臣,对此大加赞同,并提出了更为激进的方案。
“陛下!”方孝孺出列,声音清朗而坚定,“臣观史册,历代边患,多在北疆。然今时不同往日,东南海疆,万里波涛,倭寇夷盗,勾结为患。更兼有海外红毛夷人,持利炮坚船,其志非小。若仅以卫所巡防、有事征剿之旧法应对,实乃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非长治久安之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继续道:“臣以为,当仿照九边重镇之制,于沿海设立‘总制海防军务衙门’,简称‘海防总制’或‘海事衙门’。该衙门不隶五军都督府及兵部常制,直属陛下,统辖沿海所有水师、卫所、巡检司,并兼领市舶、造船、火器研制、海疆图志测绘、乃至对外番夷交涉诸事!权责专一,事权归一,方可收统筹之效,建不拔之基!”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语。直属皇帝?兼领市舶、外交?这权力也太过集中了!不少守旧的勋贵和文臣皱起了眉头。
果然,立刻有人出列反对。都察院一位老御史颤巍巍地道:“陛下,方学士之言,听似有理,实则隐患重重!我大明立国,以农为本,以陆为基。水师之设,本为防倭靖海,辅助陆师。若专设如此权重之海事衙门,恐本末倒置,使国策偏于海贸奇技,耗损国力于茫茫波涛之上。且权柄过重,易生跋扈,若所任非人,恐成东南藩镇之祸!昔年唐之藩镇、宋之市舶,殷鉴不远啊!”
“荒谬!”方孝孺年轻气盛,当即反驳,“岂可因噎废食!北虏南倭,皆为心腹之患!今日红毛夷火器之利,诸位皆已闻之,岂是‘辅助陆师’四字可轻描淡写?至于耗损国力——东南财赋,半出海上。漕运、盐利、市舶之税,关乎国计民生!海疆不靖,则财源动摇,此非耗损,实为保本开源!至于藩镇之虑,更属无稽!陛下圣明烛照,制度周密,岂容权臣坐大?此衙门直属天听,用人、监察、调兵之权皆在朝廷,何来藩镇之说?”
支持方孝孺的官员,多是一些较为务实、或受新政影响的少壮派,他们从沈敬的胜利和张岳(虽然他们不知张岳之名,但知军器局有进展)的进展中,看到了技术和管理创新的力量。而反对者,则多是秉持传统“重陆轻海”、“重农抑商”观念的守旧势力,以及担心新衙门侵害自身部门权柄的官员(如兵部、户部、工部的一些官员)。
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兵部尚书夹在中间,既感海防压力,又不愿兵权被分割;户部尚书则担心设立新衙门增加开支;工部尚书倒是有些心动,若能将造船、火器研制并入一个更有力的衙门,或许能得到更多资源支持。
朱元璋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方孝孺的设想,比他最初“设一专司”的想法更为大胆和系统,其中隐约有“光痕对策”中某些建议的影子,但又更符合洪武朝的现实和方孝孺个人的理念。反对者的担忧也并非全无道理,权力集中确实有风险。
他的目光投向一直沉吟不语的太子朱标。“太子,你有何见解?”
朱标早已深思熟虑,此刻从容出列,躬身道:“父皇,诸位大臣所言,皆有道理。儿臣以为,方学士‘专设衙门、统筹海防’之议,乃应时势之需,方向可取。然老大人所虑权柄过重、耗费国帑,亦不可不察。”
他顿了顿,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儿臣愚见,或可先设‘总理海防事务大臣’一职,以重臣兼任,不常设衙门,但赋予其协调沿海水师、卫所、督促造船火器研制、稽查市舶走私之权,直属父皇,遇大事可专折奏请。此职之设,可视为权宜与试点。待一两年后,观其成效,察其利弊,再议是否扩为常设衙门,以及权责如何具体划分。如此,既可不误当前防剿之事,又可从容规划长远,且免朝堂争议过剧。”
朱标的提议,体现了他一贯的稳健与调和风格。既采纳了设立专责官员的核心想法,又暂时搁置了最具争议的“常设级衙门”问题,给了各方一个缓冲和观察期。
朱元璋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标儿的处理,比他年轻时更显周全。“太子所言,老成谋国。”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殿中所有的议论,“海疆之事,确需专责。然制度之立,不可不慎。便依太子所议,设‘总理海防事务大臣’,员额不定,以勋贵重臣或能员干吏充之,直属朕躬。任……”他目光扫过殿中,在几个合适人选身上停留片刻,“便由靖海侯吴祯,加‘总理浙直闽海防事务大臣’衔,仍在前线督师,总揽东南海防剿抚、稽查诸务。另,擢升台州卫千户沈敬为指挥佥事,仍留原处听用,其所俘敌船、夷人、火器,抵京后由工部、军器局及……新建之‘海事观测所’(朱元璋临时起意命名,一个研究机构性质)会同查验研究。”
“至于方学士所议长远之制,”朱元璋看向方孝孺,“着方孝孺会同兵部、工部、户部有司,详细条陈,限三月内,拟定《海防长远策议》奏朕览阅。其他具体事宜,由太子主持,与相关部院详议后施行。”
一场激烈的廷争,在朱元璋的乾纲独断和朱标的折中调和下,暂时落定。洪武朝迈出了设立海洋事务专责官员的第一步,虽然保守,但方向已明。方孝孺等改革派虽未全胜,但获得了参与规划未来的机会;守旧派虽阻挠了立即设立级衙门,但也不得不接受设立“海防大臣”的现实。而沈敬的擢升和“海事观测所”的设立,则象征着技术实务开始受到更高层面的重视。
二、永乐之决:霸权与技术的双重焦虑
北京,武英殿。永乐朝的争论,基调更为尖锐,充满了朱棣式的强势与多疑。
平江伯陈瑄关于海战受挫和漕运受扰的奏报,刘江的捷报与缴获,张岳的火器工艺突破,以及厂卫密报的各种“流言”和“可疑动向”,所有这些信息混杂在一起,让朱棣主持的这次御前会议充满了火药味。
争论的焦点,不仅在于如何剿灭眼前的“佛郎机—倭寇”混合舰队,更在于大明未来的海洋战略,到底应该是延续郑和下西洋式的“宣威怀柔、朝贡贸易”,还是转向更具攻击性和技术竞争性的“海权争霸”?
以部分跟随郑和下西洋的官员、以及一些崇尚“天朝礼治”的文臣为代表,主张:“陛下七下西洋,万国宾服,此乃上国正道。今虽有佛郎机夷人携利器为乱,然究其根本,不过化外蛮夷,见利忘义,纠合倭寇为患。只需调遣精锐,雷霆剿灭即可。待海疆靖平,仍当以宝船队宣示德化,羁縻远人,使四海宾服,方显天朝气度。若因一二夷人利器,便改弦更张,效彼蛮夷争霸之术,恐失大国体统,舍本逐末。”
而以一些实战派将领、技术官僚(如刚刚因张岳突破而备受鼓舞的工部官员)、以及部分敏锐感受到西洋威胁的官员为代表,则激烈反驳:“体统?体统能当佛郎机炮轰吗?!郑和公公宝船队固然威武,然其巨舰重炮,利于远航宣威,却未必善于近海追剿此等狡诈迅捷之敌!此番海寇之患,非比寻常!其火器之精良、战术之狡猾,已非昔日倭寇可比!若仍固守‘宣威怀柔’旧念,视技术优势为无物,恐日后海疆之患,将无穷尽也!臣以为,当务之急,一是全力支持陈瑄、刘江等将,以更犀利之火器、更灵活之战船,坚决剿灭此股顽敌;二是举国之力,钻研、仿制、乃至越佛郎机等西洋火器与造船术!大明之海权,不当仅系于宝船之庞大,更应奠基于技术之绝对领先!”
“难道要放弃下西洋吗?”支持郑和路线的官员质问。
“非是放弃,而是调整与强化!”技术派官员回应,“下西洋可继续,但目的不应仅是怀柔远人、收取奇珍。更应探听诸番虚实、搜集各方技艺、开拓稳固航路与据点!以技术为后盾,以实力为根基,怀柔方为真怀柔,否则便是空中楼阁!”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支持技术转向的官员,隐隐将此次海寇与捕鱼儿海“妖异”联系起来,暗示这是“未知威胁”的一部分,必须用最强硬、最先进的手段应对,这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朱棣内心深处的焦虑与多疑。
朱棣听着,脸色变幻。他既是下西洋宏大工程的起者和最大支持者,又是一个对武力、技术极为敏感、且因“妖异”之事而充满不安全感的帝王。两种观点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最终,朱棣猛地一拍御案,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都给朕听好了!”朱棣声音冷硬,“下西洋,是朕之国策,彰显国威,沟通万邦,此志不移!宝船队该出洋,照常筹备!”
他话锋一转,杀气凛然:“但,海疆之敌,必须剿灭!而且要干净彻底地剿灭!平江伯陈瑄,朕再给你调拨一批新铸的火炮(基于张岳工艺改进的)和熟练炮手,务必在三月内,给朕打出个样子来!刘江固守山东,有功,继续严防!”
接着,他看向工部尚书和垂手侍立的张岳(被特许参加此次高级别会议):“火器研制,乃当前第一要务!张岳!”
“臣在!”张岳连忙出列跪倒。
“朕擢你为工部军器司主事,专设‘精器坊’,一应所需,朕给你特批!朕不要你慢慢琢磨,朕要你快!把你脑子里那些‘灵光一现’,都给朕变成实实在在能装备水师、碾压佛郎机的火铳火炮!做得好,朕不吝封侯之赏!做不好,或是有人敢从中作梗……”朱棣阴冷的目光扫过工部几位面色不豫的官员,“朕的锦衣卫和东厂,正好缺些由头!”
“至于长远海策……”朱棣沉吟片刻,“下西洋照旧,但船队可多配新式火器,沿途多加留意番邦技艺、海图、乃至……有无佛郎机等夷人踪迹。另,着兵部、工部、会同五军都督府,拟定一份《加强水师及沿海防务五年方略》,不仅要剿寇,更要建一支常备的、装备精良的、可随时应对海上强敌的‘大洋水师’!钱粮、人力,优先保障!”
朱棣的决策,体现了他典型的实用主义与霸权思维: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一方面不放弃下西洋的政治象征意义,另一方面全力转向技术碾压和军事霸权建设。他用绝对的皇权和厂卫恐怖,压制了可能的反对声音,强行推动了技术优先、军事优先的海洋战略转向。张岳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这一战略转向的技术核心人物,也成为了朱棣焦虑与期望的集中投射对象。
三、奇点牵引:锚点的共鸣与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