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围城叩鼎】
亥年亥月的咸阳,已被一层挥之不去的铅灰色绝望笼罩。
渭水冰面上依旧凝结着尚未消散殆尽的汞毒结晶,它们宛如沉睡中的巨兽,安静地蛰伏在冰层之下。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在这片冰冷的水面时,那些汞毒结晶只是反射出了一片毫无生气、令人心悸的银白色光芒。
而在渭河岸边阿房宫的夯土废墟之上,原本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地方此刻却被一层厚厚的银霜所覆盖。枯黄的野草无力地低垂着头,仿佛也感受到了这股死亡般的气息。每当有微风拂过,这些野草就会微微颤抖一下,然后抖落下一些细碎的汞屑来——那是数月之前那场恐怖的汞雨遗留下来的痕迹,也是这座曾经辉煌一时的宫殿如今衰败不堪的象征。
然而,就在这片荒芜之地的外围,却是另一番景象:数十万义军已经将阿房宫团团围住了整整三天!他们高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帜,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当属赤霄卫的玄鸟旗和丹砂矿民们自制的麻布旗。这些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迎风招展,相互交织翻滚,仿佛要把整个天空都染成红色一般。尤其是那一面面绣着玄鸟图腾的大旗,竟然与此时咸阳宫上空由云层变幻而成的巨大玄鸟剪影遥相呼应!这神奇的一幕让城楼下围观的百姓们不禁出阵阵惊叹声,有的人甚至开始跪地膜拜起来……
墨翟立在义军阵前的丹砂高台上,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朱雀门,掌心的铜矩已用巴清遗留的丹砂重新熔铸,断口处的玄鸟纹还泛着淡红的微光。他身后,三千赤霄卫残部与数万流民组成的义军阵列严整,兵士们的甲胄上还沾着昨日攻城时的血污,臂间的巫纹虽已恢复平静,却仍留着青铜化的浅痕。
“巨子,宫内传信,嬴政闭居章台殿不出,李斯余党挟持三百秦官家眷守在朱雀门,扬言要焚宫殉国。”赤霄卫校尉单膝跪地,声线里还带着未消的戾气,“渭水渡口的流民已聚在阵前请愿,说要将李斯余党投入九鼎烹祭,为三年来死于丹砂矿役与汞毒的同胞偿命!”
墨翟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目光越过阵列,落在后方的九尊青铜鼎上。这九鼎是半月前自骊山地宫破土而出的,自巴清化身为鼎灵后,散落在三地的鼎残件竟自行聚合,鼎身的殷商铭文泛着温润的丹砂光,鼎耳的玄鸟图腾与巴清腕间巫纹分毫不差。三日前义军抵咸阳时,九鼎便如活物般尾随而至,鼎口渗出的丹砂水汽能消解残余汞毒,百姓皆呼“鼎灵显圣”,将其奉若天命之器。
“烹祭?”墨翟的声音裹着寒风,带了几分沙哑。他想起墨家“非攻兼爱”的祖训,可耳畔流民的嘶吼如浪涛般涌来,又让他无从反驳——三年来,秦官以丹砂矿税压榨百姓,旬阳矿洞活埋数千病弱矿民,南郡巫民因知晓汞毒秘辛被屠戮殆尽,这些血债,早已刻在苍生骨血里。
“巨子莫要犹豫!”断腿的老矿民举着沾了丹砂的锄头挤到阵前,枯瘦的手指指向朱雀门,“我儿三年前不过多咳了半口汞毒血,便被秦官扔进矿洞!今日不烹了这些狗官,难平天下怨气!”
老矿民的嘶吼瞬间引爆了民愤,无数锄头、矿镐撞在一起,出沉闷的轰鸣,连朱雀门的铜钉都震得簌簌落灰。宫墙之上,一名秦官探出头,望见阵后的九鼎,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腰间的“咸阳内史”青铜印玺坠落在地,印文的冷光,竟照不亮他眼底的恐惧。
咸阳宫章台殿内,已是一片死寂。
嬴政斜倚在龙椅上,玄色龙袍已褪成灰褐,鬓角的白沾着昨夜的霜雪,随风微动。御案上,传国玉玺缺了一角,裂痕里还渗着银白汞液,与三年前九鼎初裂时的模样如出一辙。殿外流民的嘶吼隐约传来,嬴政缓缓抬手,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玄鸟纹——那是巴清五年前为他督造龙椅时,亲手刻下的图腾,彼时她还笑着说“此纹能镇龙气”,如今想来,不过是天命的谶语。
“陛下,义军已在阵前架起九鼎,再不开城,恐生大变!”内侍监匍匐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李斯余党已挟持章台殿宫人,扬言要纵火焚殿,与陛下同归于尽!”
嬴政的目光落在御案上的丹砂帛书,那是他昨夜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遗诏,墨迹里混着巴清遗留的丹砂,泛着淡淡的腥甜。他想起巴清在巫山献祭前的虚影,想起她那句“大秦气数尽了,苍生劫难该止了”,忽然低低笑了,笑声里满是帝王末路的苍凉。
“传朕旨意,开朱雀门,将李斯余党,尽数交出去。”嬴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最后一丝帝王威仪,“至于朕……去阿房宫,等亥时的钟声。”
内侍监愣住了,抬头望去,只见帝王眼底已无往日偏执,只剩一片释然。殿外寒风卷着渭水寒气闯入,掀动帛书一角,未干的墨迹写着:“朕以暴驭天下,致九鼎崩、汞雨降,罪在朕躬,与苍生无涉。”
朱雀门缓缓开启的刹那,义军阵前爆出震天欢呼。
李斯余党的十二名秦官,被禁军押着跪在雪地里,官服已被扒去,脖颈处还留着骊山刑徒的黥印——这些人早年皆是骊山刑徒,因攀附李斯才得以上位,三年来以丹砂矿税敲骨吸髓,双手沾满矿民鲜血。流民涌上前,将烂菜叶、丹砂矿石砸在他们身上,秦官的哀嚎,很快便被山呼海啸的欢呼淹没。
墨翟望着雪地里瑟缩的秦官,又看向阵后的九鼎,掌心铜矩微微烫。他知道,鼎食之刑不仅是百姓的宣泄,更是鼎灵对大秦的最终裁决,是天命的闭环。
【二、沸鼎烹吏】
咸阳城南的渭水滩,已被数十万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九尊青铜鼎按九宫之位排列,鼎下丹砂柴火熊熊燃烧,赤红的火焰舔舐着鼎足,将鼎身的殷商铭文映得亮。鼎内清水渐沸,竟泛出赤金色,鼎口腾起的水汽中,玄鸟虚影若隐若现——那是巴清的鼎灵在呼应。鼎身“子子孙孙永宝用”的殷商吉语,此刻竟在水汽中扭曲成“苛政当烹”的巫咒,看得围观百姓屏息凝神。
十二名秦官被押至鼎前,为的是李斯族弟李由。他曾为三川郡守,当年下令以汞毒围剿赤霄卫,致使南郡三千矿民葬身汞雾。此刻他官帽跌落,髻散乱,却仍梗着脖子嘶吼:“我乃大秦郡守!尔等反贼,敢动我分毫,必遭天谴!”
回应他的,是老矿民的锄头。锄头砸在肩头的脆响混着鼎沸声,惊得围观人群爆出一阵欢呼。墨翟立在鼎阵中央,铜矩指向李由,声音里裹着鼎灵的厚重:“李由,你任三川郡守三年,强征矿民十万,致五万死于汞毒;又屠戮南郡巫民两千,此等罪孽,当入鼎受烹,以谢苍生!”
李由脸色骤变,望着鼎内翻涌的赤金水,竟看见水中倒映出巴清的虚影。那虚影的玄鸟巫纹,正与他脖颈处的青铜化旧痕共鸣,钻心剧痛瞬间袭来。他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鼎灵……是巴清的鼎灵……”
午时日头升至中天,渭水滩的欢呼达到顶峰。
两名赤霄卫兵士架起李由,拖向正中主鼎。鼎口赤金水已翻涌成玄鸟形状,李由的惨叫刚出口,便被鼎沸声吞没。他的身躯触到鼎水的刹那,腾起一阵青铜色烟雾,烟雾中竟浮现出他当年活埋矿民的惨状——矿洞坍塌,幼童的哭喊声、矿民的求救声,听得围观百姓怒火中烧,更多秦官被依次拖向各鼎,鼎沸声、惨叫声、怒吼声,汇成了大秦覆灭的挽歌。
墨翟闭上仅剩的右眼,不忍再看,可掌心铜矩却传来鼎灵的暖意。那是巴清的意识在告诉他:这不是杀戮,是救赎,是让大秦苛政随这些罪官,一同葬入鼎中。他忽然想起巴清起事时的誓言:“我要还天下太平。”如今,这太平的序幕,正以鼎食之刑的方式,缓缓拉开。
咸阳宫阿房宫废墟上,嬴政正望着渭水滩的方向。
他身后,徐福早已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从密道出城,渭水渡口的楼船,已消失在晨雾里。内侍监捧着丹砂遗诏,瑟瑟抖:“陛下,义军已将十二名秦官尽数烹入鼎中,百姓都在高呼鼎灵护佑。”
嬴政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废墟旁的一株丹砂新芽上——那是巴清献祭后,阿房宫废墟上唯一的生机。他缓缓接过遗诏,指尖触到丹砂墨迹,竟传来一阵鼎灵的暖意,仿佛巴清的意识,正透过墨迹与他对话。
“巴清,朕输了。”嬴政的声音很轻,被风吹散,“朕曾以为剑锋能镇天下,能镇九鼎,到头来,连自己的执念都镇不住。”
他将遗诏塞进内侍监怀中:“送去渭水滩,交予墨翟。告诉他,大秦罪孽,朕一人承担,勿要为难咸阳百姓。”
内侍监领命而去,嬴政独自走向废墟深处。那里立着半块巫山鼎碎片,碎片上“亥亥”二字泛着青光,正与渭水滩鼎阵共鸣。亥时的钟声,已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