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天光。陈设极其简陋,一榻,一桌,一椅,一个蒲团。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苗如豆,勉强照亮桌前一小片地方。
蒲团上,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位僧人。
灰色的僧袍,洗得有些白。身形瘦削,肩膀却不显佝偻。头上寸草不生,头皮泛着青灰色。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入定了千年的石佛。
但就在韦小宝推门进来的瞬间,那僧人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片落叶,掉进了古井无波的水面。
韦小宝的脚步顿住了。呼吸也屏住了。尽管只是一个背影,尽管穿着僧袍,尽管容颜苍老……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久居人上的雍容气度,那种即便放下一切、也无法完全磨灭的威严轮廓……
是他!
顺治皇帝!如今的……行痴大师!
韦小宝喉咙干,手心冒汗。他定了定神,上前几步,撩起袍角,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地,用尽可能平稳、却又带着恰到好处激动的声音低声道:
“晚辈韦小宝,奉……奉当今圣上密旨,特来拜见大师。”他刻意模糊了称呼,既点明来意,又留有转圜余地。
蒲团上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一张清癯消瘦的脸,映入韦小宝的眼帘。皱纹如同刀刻,记录着岁月的风霜。脸色有些苍白,是长年不见阳光的那种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深邃,像两口望不到底的古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正是顺治!虽然比宫中画像苍老了许多,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眼神中的神韵,绝不会错!
行痴大师看着跪在地上的韦小宝,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极其平和、甚至带着些许悲悯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穿透古寺的窗棂,温暖,却带着距离。
“来了就好。”他的声音温和,舒缓,像山间的溪流,洗涤着人心的焦躁,“起来吧。此处只有方外之人行痴,没有什么大师,更无皇帝。众生平等,何须行此大礼。”
韦小宝依言起身,垂手恭立,心里却翻江倒海。顺治的态度,太平静了!平静得反常!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仿佛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这绝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老僧该有的反应。
行痴指了指旁边一个简陋的木凳:“坐。一路辛苦,喝杯粗茶,祛祛寒气。”他说着,竟亲自拿起桌上一个陶土茶壶,倒了半杯颜色深褐的茶水,推到桌边。
韦小宝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多谢大师!”茶水粗糙,味道苦涩,但他却觉得如同甘露。这不是茶,是态度。顺治没有把他当敌人,甚至……没有完全把他当外人?
两人对坐。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韦小宝捧着粗糙的陶杯,指尖能感受到茶水的温热。他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这间简陋的禅房。
榻上的被褥是粗布的,叠得整整齐齐。桌上除了一盏油灯、几本线装的佛经,别无他物。墙壁上空空如也。看不出任何经书可能藏匿的痕迹。
经书!正黄旗的经书!会在哪里?顺治会把它带在身边吗?还是藏在了寺里某个更隐秘的地方?
康熙的密旨在他怀里烫。“取得重要之物……无论用什么方法……”
他该怎么开口?
直接索要?万一顺治翻脸呢?这老和尚看似平和,谁知道背后有没有埋伏刀斧手?
迂回试探?顺治显然不是傻子,能看不出他的来意?
韦小宝心里像有二十五只老鼠在挠,百爪挠心。脸上却还得装出一副恭敬、又带着几分局促不安的模样。
行痴大师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那几株古柏的树梢,仿佛在欣赏风景,又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古寺寻帝踪。
帝,找到了。但谜团,却更深了。
这平静的禅房,比外面刀光剑影的厮杀,更让人喘不过气。
韦小宝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