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
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能听见窗外风过松林的呜咽。
空气里,檀香、旧书、苦茶的味道混合着,还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压在韦小宝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行痴大师(顺治皇帝)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了韦小宝的心窝。
“你如此执着于此物,究竟是为了康熙的江山,还是为了……你自己?”
韦小宝僵在原地,浑身冰凉。冷汗,像无数条小蛇,从他背脊上窜下来,瞬间湿透了内衫。他张着嘴,喉咙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了谁?
为了康熙?狗屁!那小玄子虽然待他不错,但让他韦小宝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利用他?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为了自己?是,他贪财,他怕死,他想集齐经书,找到宝藏,逍遥快活。可……这真是全部吗?
那沐剑声奄奄一息的模样,曾柔浑身是血的惨状,王屋派满门被屠的传闻,还有方怡、沐剑屏、双儿、苏荃……甚至那个冷冰冰的阿珂,她们的脸,一张张在眼前闪过。如果他倒了,她们会是什么下场?
还有天地会……陈近南总舵主的嘱托……反清复明……
乱!真他妈的乱!
韦小宝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青筋暴起,嘴唇哆嗦着,想编个谎话,却现所有的油嘴滑舌,在这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行痴大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没有逼迫,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悲悯。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苍凉,仿佛承载了太多的往事和无奈。
“坐吧。”行痴大师指了指那个简陋的木凳,自己先转身,缓缓坐回了蒲团上。他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又给韦小宝那杯凉了半截的茶续上热水。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从未生过。
热气氤氲,模糊了韦小宝的视线。他像个提线木偶般,僵硬地坐了回去,双手捧着茶杯,指尖冰凉。
“喝茶。”行痴大师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凉了,伤胃。”
韦小宝机械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汤滚过喉咙,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醒了一丝。他偷偷抬眼,看向行痴。
行痴大师却没有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韦小宝听。
“你从扬州来?”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韦小宝一愣,连忙点头:“是……是,大师。”
“扬州……是个好地方。”行痴大师的眼神有些飘远,“十里秦淮,烟花三月……可惜,甲申年,清兵南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韦小宝心头一震!扬州十日!这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惨事!是刻在每个江南人心头的伤疤!这老和尚,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行痴大师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韦小宝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帝王的威严,也没有了高僧的脱,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属于“人”的哀伤:“我……朕当年在宫里,接到捷报,只道是平定江南,天下一统。却未曾想,这‘一统’二字,下面垫着多少百姓的尸骨,流着多少孤儿寡母的眼泪。”
韦小宝屏住了呼吸。他感觉,行痴大师要说的,绝不仅仅是怀旧。
“你混迹市井,见过民间疾苦吗?”行痴大师又问。
韦小宝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当然见过。扬州城里,饿殍遍野,卖儿鬻女,他见得多了。北京城里,达官贵人醉生梦死,穷苦百姓挣扎求存,他也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