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他的声音被热气蒸得嘶哑,“告诉驿卒,沿途水站优先换马,人若撑不住,就换人接力。这封信,必须在三日之内,递到御前。”
“诺!”文书官双手捧起黄绢,那血还未全干,在闷热的帐内散出淡淡的腥气。他转身冲出大帐,很快,关城内响起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近及远,消失在蒸腾的热浪里。
牛继宗走到帐外,手搭凉棚望向南方。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炽亮,连影子都缩成了脚下短短的一团。关城南门的了望台上,戍卒正用铜镜向远方打着信号——那是通往神京的官道方向。
“陛下,”他喃喃道,汗水从眉骨滑下,刺得眼睛生疼,“您要的战机……北蛮送来了。”
神京的夏夜,黏稠得像化不开的蜜。
白日里蓄积的暑气,到这时还未散尽,丝丝缕缕从地缝砖隙里蒸出来,混着御花园荷塘的水汽,氤氲成一片温吞吞的闷热。蝉声倒是歇了,换作纱帐外蚊蚋嗡嗡,时不时“啪”一声,是守夜宫女在打蚊子。
乾清宫的冰鉴里,大块水晶冒着森森白气,却压不住那股子燥热。兴隆帝只穿着一件素绸中衣,外罩松绿纱袍,仍觉得背上汗涔涔的。他斜倚在临窗的凉榻上,手里握着卷《武经总要》,目光却飘在窗外——那里,一弯下弦月挂在飞檐角上,朦朦胧胧,像隔了层毛玻璃。
戴权蹑手蹑脚进来,手里端着个青玉盏:“陛下,进碗冰镇酸梅汤吧,去去暑气。”
兴隆帝摆摆手。他心头有团火,冰镇什么也压不下去。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刚批完今日最后一批奏章。大多是老生常谈:江淮水患请拨赈银,两淮盐政又出亏空,科道言官互相攻讦……太平年景的烦恼,琐碎而真实。他甚至开始盘算,过几日得了闲,要不要去西苑避暑,带上太后、皇后,还有那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
然后,戍时的梆子刚敲过,八百里加急就到了。
没有预兆,没有风声,就像夏夜里凭空劈下的一道闪电。当戴权捧着那封带着风尘和汗渍的奏匣进来时,兴隆帝正用银签子剔灯花。烛火“噼啪”一爆,他心里莫名一跳。
黄绢展开,牛继宗熟悉的、刚硬的笔迹撞进眼帘。还有那个血指印——夏日天热,血渗得快,边缘已有些晕开,反倒更显惊心。
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往眼睛里扎。
读罢,他静坐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殿内只有更漏声,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像在丈量太平岁月的最后分寸。
“戴权。”
“奴婢在。”
“敲景阳钟。”
戴权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问,只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沉重的钟声在紫禁城上空荡开。咚——咚——咚——一声声,闷雷似的,碾过琉璃瓦,碾过青石阶,碾过无数安眠的梦境。宫里各处次第亮起灯火,像睡兽忽然睁开的眼睛。
兴隆帝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牛油烛的光晕里,定山关只是一个小小的墨点。但他知道,此刻那里正曝晒在塞外的烈日下,三千七百个士卒握着滚烫的刀矛,望着关外连营蔽野的毡帐。
“夏日用兵……”他指尖划过舆图上标注的河道,“是想抢在秋汛前破关,夺我河北粮仓么?”
门开了,辅李延儒几乎是踉跄着进来的。这位老臣显然是从床上惊起,只匆匆套了官袍,连梁冠都戴歪了,花白的头从冠下支棱出来,在烛光下像一团乱草。
“陛下,这……”
“看。”兴隆帝将黄绢递过去。
李延儒双手接过,凑到灯下细看。看着看着,手开始抖,那绢帛也跟着簌簌地颤。读完,他抬起脸,面色灰败如纸:“三、三万骑?这……这北蛮怎敢在此时……”
“他们不是敢,”兴隆帝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是不得不。”
陆续有大臣赶到。兵部尚书王子腾倒是穿戴齐整,只是额上全是汗,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户部尚书李守中一边擦汗一边喘,夏夜闷热,他体胖,这一路小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都督府左都督牛振双眼赤红,进来就跪倒在地:“陛下!臣请即刻北上,驰援叔父!”
五军都督府的几位老将沉默地立在阶下,个个甲胄在身——夏日深夜披甲,里衣早已湿透,但无人动一下。北静王水溶和南安王霍煊也到了,两位老王爷在家中被钟声惊醒,此刻神色凝重,再无半分睡意。
贾赦是最后一个。他进来时官袍的带子系错了扣,下摆一长一短,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惺忪,直到看见满殿肃杀,才猛地一个激灵,慌忙跪到角落。
“人都齐了。”兴隆帝走回御座,却没坐。他扫视殿中群臣,烛光将他影子投在高高的殿柱上,巍巍然如天神,“牛继宗八百里加急,诸位都看看。”
黄绢在重臣手中传递。每过一人,殿内的空气就沉重一分。当绢书传到王子腾手中时,这位兵部尚书的脸色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陛下,”王子腾声音干涩,“臣……臣上月才看过北境军报,皆言今岁边关平静,互市如常。这……这短短旬日,怎会骤起如此大变?”
“王尚书是疑牛总兵谎报军情?”牛振猛地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非也非也,”王子腾连忙摆手,“只是……只是夏日用兵,于北蛮实为不智。草原正当水草丰美,何须冒险南下?臣恐其中有诈,或是小股蛮骑虚张声势,意在索要更多岁赐……”
“岁赐?”牛振霍然起身,甲叶哗啦一响,“三十七颗使节的人头挂在辕门上!王子腾,你告诉我,这是索要岁赐的架势?!”
“牛都督息怒。”周延儒颤声打圆场,“王尚书所言,亦不无道理。今岁国库艰难,江南水患尚未平息,若再启战端,这钱粮……”
“钱粮钱粮!你们就知道钱粮!”南安王霍煊一拍椅子扶手,苍老的声音却洪钟般震得殿内嗡嗡作响,“等北蛮破了定山关,铁蹄踏进河北,你们那点钱粮,够不够赔给蛮子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