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主和,武将主战——这戏码,兴隆帝太熟悉了。他没有打断争吵,反而坐回御座,冷眼旁观。他要看看,在这盛夏深夜,被景阳钟从温柔乡里惊醒的衮衮诸公,有几个骨头里还留着血性。
争吵越来越激烈。周延儒引经据典,大谈“怀柔远人”“以夏变夷”;王子腾掰着手指算粮草辎重;几个言官则开始争论该不该追责边关将领“轻启边衅”。而以牛振为的武将们,则一个个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响。
贾赦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柱子阴影里。他偷偷抬眼觑向御座上的皇帝——那位年轻的天子,此刻正垂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面上无悲无喜,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终于,兴隆帝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刀,切断了所有嘈杂。
“都说完了?”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朕来说。”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定山关上:“这一仗,不是要不要打,而是已经打响了。北蛮的刀,已经架在了我大周子民的脖子上。”
“陛下……”李延儒还想说什么。
“李卿,”兴隆帝打断他,“朕问你,若是你的家眷在定山关内,此刻你是想朕派兵去救,还是派使去和谈?”
李延儒语塞。
“守中说国库空虚,”兴隆帝转向户部尚书,“那朕问你,若是北蛮破关,劫掠河北,损失的赋税钱粮,比你拨出去的军饷,多还是少?”
李守中汗如雨下。
“王卿怀疑军情有假,”兴隆帝最后看向王子腾,“那朕给你三日,你可亲赴定山关查验。若牛继宗有半句虚言,朕斩他九族。若他所报属实——”他顿了顿,“朕就斩你。”
王子腾噗通跪倒,以头抢地:“臣……臣不敢!”
殿内死寂。只有冰鉴里的冰块融化时,偶尔出“咔”的轻响。
兴隆帝走回御案前,提起朱笔,在早已铺好的圣旨上疾书。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诏曰:北蛮无道,背弃盟誓,屠戮天使,陈兵边关。朕承天命,抚有四海,岂容跳梁猖獗?着即兴王师,讨伐不臣!”
他边写边念,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一、令山西总兵张辅,率本部两万,三日内开拔,驰援定山关。”
“二、令大同总兵李永芳,抽精骑一万,出关扰敌后路,断其粮道。”
“三、京营抽调神机营五千、骁骑营五千,由都督牛振统率,五日内北上。”
“四、户部即拨库银五十万两、军粮二十万石,由漕运总督统筹,水陆并运送抵北境。”
“五、传檄北境诸州县,坚壁清野,收民入城,敢有资敌者,以通敌论斩!”
一道道命令,如山倾海倒。没有商量,没有余地。这位登基八年来以宽仁着称的年轻皇帝,此刻展露出的,是太祖太宗那般斩钉截铁的杀伐决断。
朱笔掷回笔山,“嗒”一声轻响。
“都听明白了?”兴隆帝抬眼。
“臣等遵旨!”殿中群臣,无论文武,齐刷刷跪倒。
“牛振。”
“臣在!”
“告诉你叔父,”兴隆帝一字一句,“朕的援军,十日必到。定山关,一寸土都不能丢。丢了——”他顿了顿,“朕不怪他。”
牛振重重叩,额抵金砖:“臣,代叔父领旨!定山关若失,臣牛氏满门,愿为先驱,以血洗耻!”
议罢,已是寅时三刻。群臣退出乾清宫时,东方天际已泛出蟹壳青。夏日的黎明来得早,但这一刻,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夜晚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兴隆帝独自走到殿外月台上。晨风微凉,带着御荷塘的水汽,拂在脸上。戴权为他披上一件薄绸披风。
“陛下,天快亮了,歇会儿吧。”
“戴权,”兴隆帝忽然问,“你说,牛继宗此刻在做什么?”
戴权想了想:“牛总兵……该是在关城上,望着南方,等援军。”
“不,”兴隆帝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越过燕山,直达那片正被烽火点燃的戈壁,“他是在望北方。”
他沉默片刻,轻笑一声:“战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