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那边……”他问。
“医官说,主公脉象稍稳,但仍未苏醒。”郭图道,“元图守在车驾旁,寸步不离。”
正说着,田丰也走了过来。这位刚直的谋士此刻眉头紧锁,手中拿着一卷帛书。
“元皓,何事?”沮授问。
田丰将帛书递给沮授:“邺城审配急报。简宇已率主力二十万,自兖州、并州渡河北上,先锋已至黎阳一带。审配请命,是守是战?”
沮授快浏览帛书,脸色越来越沉。黎阳一带距邺城仅百余里,骑兵一日可至。简宇来得好快!
“元皓以为如何?”他将问题抛回。
田丰毫不犹豫:“守。邺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守上一年半载不成问题。简宇劳师远征,粮草转运困难,利在战。我军只需深沟高垒,耗其锐气,待其粮尽自退。”
郭图却摇头:“元皓所言虽是,然……我军新败,士气低迷。若坐视简宇兵临邺城而不战,恐军心彻底涣散。”
“且……”他顿了顿,“主公昏迷,大公子被擒,若邺城有失,河北……就真的完了。”
两人观点截然相反,却都有道理。沮授一时也难以决断。
“此事……待主公醒来再议。”他最终道,“传令审配,加固城防,囤积粮草,没有主公命令,绝不可出城浪战。”
“那东武城……”田丰问。
“东武城小城尔,守之无益,反会分散兵力。”沮授道,“现在得立刻做出应对,让东武城守军立刻撤回邺城,增援审配,加强邺城防务。”
“诺。”田丰领命而去。
郭图看着田丰远去的背影,低声道:“公与,元皓性子刚直,此前多次直言犯上,已惹主公不悦。此次撤退,他力主走小路、设疑兵,虽是对策,然……若事有不谐,恐主公迁怒于他。”
沮授沉默。他何尝不知?田丰之才,不在自己之下,然性情过于刚直,不懂变通。此前因反对袁绍全力征讨公孙瓒,已被冷落多时。此次若撤退顺利还好,若再出纰漏……
“尽力保全吧。”良久,沮授道,“河北已到存亡之际,不能再失人才了。”
他望向中军大帐方向,那里,袁绍的车驾静静停着。这位曾经叱咤河北的霸主,此刻昏迷不醒,而他的霸业,也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传令,”沮授收回目光,“全军休整一个时辰,而后继续开拔。目标——安国。”
“那逃亡士卒……”
“严加看管,但……不必过于苛责。”沮授叹道,“人心已散,非严刑可止。待至安国,重整旗鼓,或可挽回一二。”
“诺。”
郭图领命而去。沮授独自站在高地处,望着北方易京方向,望着南方邺城方向,望着东方——那是渤海,袁谭被擒获的地方。
曾几何时,袁绍坐拥河北,带甲十万,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天下诸侯莫不侧目。可如今呢?渤海失,平原失,清河失,常山失,阳平失,广平失……长子被擒,爱将或败或降,自己昏迷不醒,六万大军仓皇南撤。
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沮授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为了袁绍,为了河北,也为了……心中的那份执念。
春风吹过,带着寒意,也带着远方战火的气息。
河北的天,真的要变了。
五月初七,午时,河间郡高阳县城外三十里。
春末的日头已有几分毒辣,晒得官道上的尘土泛起一层白雾。路旁的杨树叶子绿得亮,在燥热的南风中哗哗作响,投下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一队队士卒拖沓前行,脚步沉重地踏在干燥的路面上,扬起阵阵烟尘。
这支队伍拉得很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一条负伤的巨蟒在艰难蠕动。
士卒们大多神色萎靡,头盔歪斜,铠甲上沾满泥灰,不少人肩扛手提着行囊,还有的互相搀扶。队伍中不时传出压抑的咳嗽声、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军官嘶哑的呵斥:“快些!跟上!”
中军处,一辆由四匹骏马拉曳的黑色大车缓缓行驶。车厢宽大,黑漆涂面,在阳光下反射出暗沉光泽。车窗紧闭,锦缎帘幕低垂,车轴包裹铁皮,滚动时出沉重而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
车旁,五十名亲兵全身甲胄,手握刀柄,警惕地环视四周。他们的目光锐利,神情肃穆,与周遭萎靡的士卒形成鲜明对比。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帘幕缝隙透进的几缕阳光,在车厢内投下斑驳光影。
袁绍缓缓睁开了眼睛。
先是模糊的视线,车顶锦缎幔帐上绣着的祥云瑞兽纹样在昏暗中浮动,那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然后是身体的感知——身下铺着厚厚的貂皮褥子,柔软细腻,但背部传来的酸痛却清晰可辨。
脑袋里像灌了铅,沉甸甸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太阳穴突突作痛。喉咙干涩紧,仿佛有沙砾摩擦,胸口闷得慌,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费力。
这是……在车上?
袁绍眨了眨眼,试图聚焦视线。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现。
易京大帐,烛火摇曳,那卷帛书在手中颤抖。颜良、文丑兵败清河,四万大军折损过半……渤海失陷,谭儿被擒……常山、阳平、广平、清河,一个个郡县接连易主的战报……那些字迹在眼前旋转、放大,化作利刃刺入胸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黑,天旋地转……
然后是什么?
是沮授那张沉稳却苍白的脸凑到近前,手指急切地探向自己的鼻息。是田丰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医官!”是郭图跌跌撞撞冲出去的背影,是逢纪手中羽扇“啪嗒”落地的声响。是医官枯瘦的手指搭上手腕,眉头越皱越紧。
还有……还有自己用尽最后力气,从牙缝里挤出的嘶哑命令:“撤……撤回邺城……不能再耗在易京了……”
对,是他自己下的令。在吐血昏迷前,拼着最后一丝清醒下达的撤退命令。他记得当时胸口剧痛,呼吸困难,眼前黑,但脑子却异常清醒——不能再和公孙瓒耗下去了,简宇大军将至,邺城危在旦夕,必须立刻撤回,保住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