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宇动作微微一顿,目光从沙盘上“葭萌关”、“剑阁”的方向扫过,随即直起身。张松……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位益州使者此刻焦灼如热锅蚂蚁的模样。西进骤停,对他那炙热的立功之心和已然展开的“从龙”幻梦,不啻于一盆冰水。此刻求见,必是来质问,来寻求保证,或许,也是一个进一步稳固、利用这颗棋子的机会。
“知道了。”简宇声音平静,对张合等人道,“今日暂且到此。儁乂、国让、麹义,方才所议进军路线,尤其是粮道掩护与前锋接敌节奏,还需细化。明日早间再议。”
“诺!”三人抱拳领命,知道主公另有要事,便行礼告退。田豫在退下前,目光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门外方向,他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益州使者并无了解,但直觉告诉他,此人此时出现,或与西川之事有关,而西川的稳定,间接影响着北伐的后方。
简宇没有立刻去偏厅,而是先走到铜盆前,用微凉的清水净了面,接过侍从递上的布巾擦拭,借这短暂的片刻,理了理思绪。张松是能士,是谋身之辈,有才而急切,可用,但需以利导之,以势慑之,以情动之。
他既要安抚其焦虑,又要将其牢牢绑定在自己的战车上,使其在益州挥更大的作用。此番见面,需刚柔并济,既要展现自己决策的无可动摇与深谋远虑,又要给予其新的、更诱人的希望。
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袍袖,简宇对镜中那个眼神坚定、略带疲惫但威严自生的自己微微颔,这才转身,不疾不徐地向安排会面的东偏厅走去。
东偏厅不如白虎节堂宏大,也不如正堂庄重,但布置清雅,光线充足,常用于非正式但重要的会见。此刻,厅内却弥漫着一股与陈设格格不入的焦躁气息。
张松根本坐不住。他背着手,在铺着精致蜀锦的地衣上来回疾走,脚步凌乱。他那身为了觐见而特意换上的、象征益州使者身份的绯色官袍,此刻穿在他矮小瘦削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更因他急促的动作而袍袖翻飞。
他面色潮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本就不甚端正的五官,因焦虑和激动而微微扭曲,嘴唇不时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准备着什么说辞。
那双不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甘、愤怒,以及深深的惶恐——他恐惧自己押上一切的赌博,还未开始便已落空;恐惧那近在咫尺的“功之臣”、“从龙元勋”的荣耀,如镜花水月般消散。
窗外的日光透过蝉翼纱窗,变得柔和,在他脚前投下晃动的光斑。厅角鎏金博山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着宁神的檀香,但这香气丝毫无法平复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听到了一些风声,看到了兵马调动的迹象,这与他预期的“挥师入川”截然不同!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像个被戏弄的赌徒。他必须问个明白!必须争上一争!
脚步声终于从厅外廊下传来,平稳,沉着,一步步靠近。张松猛地停住脚步,转向厅门方向,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简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穿正式的朝服或铠甲,只是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革带,除了腰间一枚寻常玉佩,别无饰物。他脸上带着连日辛劳的淡淡倦色,但眼神清明,步伐沉稳,自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他踏入厅中,目光平静地扫过张松,仿佛没看到对方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焦灼神态。
“子乔先生,久等了。军务冗杂,怠慢之处,还望见谅。”简宇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走到主位安然坐下,抬手示意,“请坐。”
这平静的态度,反而像一勺热油,浇在张松焦灼的心火上。他哪里还坐得住?勉强按捺着,走到客位,却只是虚沾了坐榻边缘,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攥住膝上的袍服,指节白。
“丞相!”张松的声音因极力压抑激动而显得尖锐,甚至有些变调,他几乎没等简宇的客套话说完,便急急开口,语快得像连珠弩箭,“松冒死求见,实因心中惶惑,如坠冰窟,五内俱焚!敢问丞相,前次宴间,丞相得我西川图本,曾言‘巴蜀之地,国之股肱’,宾主尽欢,言犹在耳!为何……为何短短数日,风云突变,关中大军,不向西南险固之天府,反要劳师动众,远征河北不毛之地,去救那已是瓮中之鳖的公孙瓒,去碰袁绍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呼吸粗重,死死盯着简宇,仿佛要从对方脸上找出答案:“吾意诚心向献,君何踌躇不前?丞相!西川四十一郡,户口百万,沃野千里,盐铁之利,冠绝天下!更有剑阁之险,夔门之固,实乃高祖兴王之基,光武中兴之所凭!今刘季玉暗弱,政令不一,贤能遭嫉,百姓思治,此天赐良机也!取之,则大业之基稳固,顺江而下,荆扬可图!丞相……丞相却舍此易如反掌之唾手大功,转而北上,涉千里之遥,犯矢石之险,与强敌争锋于中原……松,愚钝不堪,实实不解!莫非是松所献图册有误,不堪大用?亦或是……丞相疑松之诚意,以为刘璋使诈,松乃其诱敌之饵耶?”
最后两句,已是带着悲愤与委屈的质问。他为了献图,冒了多大的风险?押上了全部的身家名誉!如今简宇战略转向,在他看来,不仅是否定了西川的价值,更是对他个人价值与诚意的巨大否定与伤害!
简宇静静听着张松这连珠炮似的、夹杂着激动、质问、自辩乃至些许怨怼的陈述,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眸,越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直到张松说完,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等待回应,厅内只剩下张松粗重的呼吸声和博山炉中香炭轻微的噼啪声时,简宇才缓缓开口。
他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声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是肩负天下者面对艰难抉择时,那种无可奈何却又必须勇往直前的沉重。
“子乔先生,”简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放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敲在张松焦躁的心上,“先生满腔热忱,献图投效,其心可嘉,其诚可感。西川地理图本,详实精妙,乃无价之宝,助我洞察巴蜀形势,功莫大焉。先生之情,宇,铭感五内,岂有疑窦?”
他先肯定了张松的价值和诚意,稳住了对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果然,张松听到“无价之宝”、“铭感五内”等语,紧绷的脸色稍霁,但眼中的疑惑与不甘依旧浓重。
简宇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严肃,他站起身,并非走向张松,而是走向偏厅一侧墙壁上悬挂的那幅略小些的、但涵盖范围更广的天下形势概图。他的手指,先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益州的位置,那是一片被层峦叠嶂包裹的、用靛青色清晰勾勒的区域。
“子乔先生请看,”简宇的声音在安静的厅中回荡,“此乃先生欲献于我之西川,富庶险固,确为王业之基,宇,心向往之。”
他的手指并未停留,而是缓缓地、坚定地向上移动,划过代表秦岭的粗重墨线,越过黄河的蜿蜒曲线,最终,重重地、几乎要戳入绢布般,点在了“易京”那两个刺目的小字之上!那一点,仿佛带着北地烽火的灼热与金铁交击的铿锵!
“然,此地!”简宇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此地之火,已燃眉睫!袁本初,尽起冀州十万之众,顿兵易京城下,日夜猛攻,已逾数月!公孙伯圭困守孤城,粮尽援绝,覆亡只在旦夕之间!”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着已被他话语和动作吸引全部注意力的张松,抛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假设:“子乔先生,我且问你,若我此时,尽起关中精锐,如先生所愿,大举入川,与刘璋相持于剑门、葭萌等天险之下。蜀道艰难,攻守易势,战事必然迁延,一年?两年?抑或更久?”
他不需要张松回答,继续用更快的语,更重的语气说道:“就在我军于巴蜀群山之中,与刘璋苦苦纠缠、师老兵疲、粮饷转运维艰之际——北方骤变!袁绍攻破易京,吞并公孙瓒残部,尽收幽州之地,整合兵马,实力复振!其挟大胜之威,以逸待劳之师,会如何?”
简宇的手指猛地从“易京”向南划下,直指关中、河东!“他必遣上将,出井陉,下壶关,寇略并州,威胁河东!或自河内渡河,窥伺司隶,直逼雒阳、长安!届时,我军主力远在西南,关陇空虚,腹心受敌,粮道断绝,尾难顾!是时,西川未得,根本已摇!袁绍绝非庸碌之辈,其势若成,必为我心腹大患,其祸更在刘璋、张鲁百倍、千倍之上!”
他向前一步,逼近张松,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所说的可怕图景烙印在对方脑海中:“故,此时若先取西川,看似得利,实则是授袁绍以柄,自陷于南北夹击、进退失据之死地!是贪小利而忘大患,慕虚名而处实祸!子乔先生熟读史册,通晓兵略,岂不闻‘唇亡齿寒’、‘未虑胜先虑败’之理?宇,非是踌躇不前,更非疑先生之诚,而是大势所迫,不得不先北后南,先急后缓,先除心腹之疾,再图股肱之利!此乃为全局计,为根本计,不得不为之举!”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混合着雷霆,浇在张松头上。他原本只想着益州的富庶和易取,想着自己的不世之功,何曾如此深入、如此冷酷地推演过全局战略,尤其是北方巨变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
他被简宇描绘的那种“西川未得,根本已摇”、南北受敌、陷入绝境的可怕前景震慑住了。冷汗,不知不觉浸透了他内层的衣衫。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现简宇的推理严丝合缝,那种危险确实存在,而且一旦生,便是万劫不复。
他献图是为了立功,可不是为了把看来有望夺取天下的新主公推向绝境,那样自己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可是……丞相……”张松的气势已泄了大半,语气软了下来,但仍带着不甘与忧虑,“北伐河北,千里迢迢,袁绍虽顿兵坚城,然其根基犹在,冀州富庶,未必可胜。若战事迁延,旷日持久,岂不更错过了取川良机?刘璋暗弱,然其麾下亦有能战之将,若其趁我北方用兵,整顿武备,加固关防,或与张鲁、荆州刘表有所勾连,将来再取,岂不更难?且……且松在益州,恐日久生变啊。”
最后一句,才是他最大的隐忧,他害怕时间拖得太久,自己在刘璋那里的特殊作用下降,甚至被怀疑。
听到张松语气转变,开始考虑实际问题,简宇心中微定。知道对方已被说动,至少意识到了先北后南的必要性。他脸上的肃穆稍稍缓和,重新走回座位,但并未坐下,而是站在案几旁,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出笃笃的轻响。
“子乔所虑,亦是老成之言。”简宇的语气变得舒缓,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意味,“北伐之事,我自有周密筹划,务求战决,不会旷日持久。至于西川……”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益州,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在彻底解决袁绍之前,西川方向,需得稳住,尤其是,绝不能让张鲁感到压力减轻,从而生出南下侵袭益州之心,打乱刘璋,也打乱我们的步骤。”
“丞相之意是?”张松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眼睛重新亮起。
“我会即刻派遣大将,率久经战阵的西凉精锐铁骑,出陈仓,走武都,直抵汉中边境!”简宇的手指在地图上汉中一带划过,动作果断,“不必真个全力攻取汉中,那样反而可能将张鲁逼急,或迫使刘璋与张鲁暂时联合。只需大张旗鼓,频繁袭扰,做出欲攻汉中之强势姿态。西凉铁骑来去如风,剽悍善战,张鲁疑惧,必不敢分兵南下图谋益州,只能将兵力收缩,全力自保,甚至向刘璋求援。而刘璋,见张鲁被牢牢牵制,北门无忧,只会庆幸采纳了你‘结联于我,共御张鲁’之策,对你更加信重依赖。”
他看向张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此一来,岂非一举两得?既震慑了张鲁,使其不敢妄动,又安了刘季玉之心,巩固了子乔你在益州的权位与话语权?这,不正是子乔先生当初在刘璋面前所献之策的完美实现吗?你在刘璋眼中,便是算无遗策、保境安民的能臣干吏!此等局面,岂不胜过我军即刻入川,使你在刘璋处顷刻失去‘桥梁’作用?”
张松听着,心中的不甘和焦虑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迅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甚至隐隐的兴奋。
对啊!简宇出兵,哪怕只是佯攻牵制汉中,打击张鲁,这不正是自己当初说服刘璋的核心逻辑吗?此计若成,自己在刘璋面前便是立下大功的能臣,地位必将更加稳固,权力也可能更大!这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巩固益州地位的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