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并州信使带来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简宇和众人的心中激起了远比表面看来更为剧烈的涟漪。
只见简宇端坐于上,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阅尽风浪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凛冽。厅堂内,先前因西川地图而生的些许热烈气氛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等待惊雷落下的沉寂。
烛火将他展开帛书的身影投在身后绘有山川地势的屏风上,那影子随着烛光微微晃动,仿佛一头蓄势待的猛兽。
简宇的目光落在吕布那熟悉的、略带飞扬跋扈气息的字迹上,一行行地读了下去:
“……今袁本初尽起冀州之兵,号称十五万,实则约十万上下,自去岁冬日起,倾力围攻易京。而今易京内外城郭,自春至今,被攻破、焚烧、摧毁者,十之三四。公孙伯圭收缩兵力,退守内城及高垒,凭坚死守。然城中粮秣,据闻已见底,箭矢滚木,消耗殆尽。袁军掘地道二十余条,日夜不休,守军疲于奔命,伤亡日增。瓒之势,如风中残烛,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简宇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帛书粗糙的边缘。十万兵马,这几乎是袁绍此刻能动用的极限力量了。看来,这位昔日的“关东盟主”,是被逼到了墙角,也急红了眼,非要全力拔掉背后这颗让他寝食难安的钉子不可。
袁绍的根基一直都在冀州,富庶甲于河北,但是连年征战,又接连在黄河沿线、青州等地受挫于自己,实力已然大损。而他此刻的孤注一掷,既是急于摆脱公孙瓒的牵制,恐怕……也未尝没有借吞并幽州残部以恢复元气、重振声威的打算。
一旦让袁绍顺利地拿下公孙瓒,并吞并其残部,尽收幽州未得之地……简宇的眉峰不易察觉地聚拢。到时候,袁绍便可整合幽、冀二州之力,实力将得到可观的恢复。
届时,一个解除了后顾之忧、实力大增的袁绍,必然会对临近的并州、青州、兖州构成巨大威胁,迫使自己投入更多力量防守漫长的北部边境。而方才自己精心策划的西进取蜀大计,将不得不无限期推迟。
绝不能让袁绍得逞!
这个念头如同淬火的铁锥,冰冷而坚硬地楔入他的思绪核心。但紧接着,一股更为灼热、更为大胆的激流,冲散了这冰冷的决断。
等等……这或许……是天赐良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帛书,看到了易京城下惨烈而胶着的战场。袁绍十万大军,顿兵坚城之下,已有数月。士卒久战疲敝,士气由盛转衰;粮草转运,千里迢迢,消耗巨大;更要命的是,为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击,袁绍必然已将冀州腹地、乃至幽州新占之地的兵力抽调一空,后方……必然空虚!而公孙瓒,这头受伤的猛虎,纵然已是穷途末路,其最后的反扑也必然凶悍无比,足以让袁绍流尽最后一滴血。
趁他病,要他命!
一个清晰、果断的战略,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并且越来越亮。趁袁绍与公孙瓒在易京城下拼死拉扯、彼此消耗到最紧要的关头,自己以“援救盟友、共讨不臣”之名,起一支精锐之师,出并州,直插袁绍兵力空虚的冀州腹地,甚至奔袭围攻易京的袁军侧后!公孙瓒在内,自己在侧,两面夹击之下,久战已疲、后方被抄的袁绍大军,极有可能崩溃!
若能一举击溃甚至歼灭袁绍这支主力,则冀州震动,幽州残破的公孙瓒除了依附自己,再无他路。届时,自己将一举夺得幽、冀二州,彻底消除北方最大的不稳定因素。袁绍若此战败亡或一蹶不振,北方将再无堪与自己匹敌的诸侯。
到那时,携大胜之威,挟新得河北之地利人口,再回过头来,从容收拾西川,乃至南下荆州、扬州……天下之势,将豁然开朗!
这条道路,虽然此刻看来充满风险,但其最终的收益,远比先取西川要宏大得多,也快捷得多!这是一场战略豪赌!
他需要做出决断,立刻,马上。
“啪!”
一声并不十分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拍击声,打断了厅堂内几乎凝固的空气。简宇将手中的帛书,轻轻但坚决地按在了紫檀木的案几之上。那卷承载着北方烽火的丝帛,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疑惑、或若有所思的面孔。先前讨论入蜀方略时的热切,已从他们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未知变故的凝重。
“西川之事,”简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暂缓。所有筹备,即刻停止。”
没有解释,没有商讨,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厅中众人心头一凛,他们跟随简宇多年,深知主公如此语气下达的命令,意味着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且极为紧急。
“传令:所有在长安之将军、校尉,及参赞军事之文吏,即刻至白虎节堂等候。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命令简洁而冰冷。侍从官凛然应诺,转身疾步而出。简宇不再多言,起身离席。他的步伐稳定而快,衣袂带风。经过那幅巨大的地图时,他的目光在上面短暂停留了一瞬,手指在地图上“易京”的位置轻轻一点,随即收回,大步流星地走向通往白虎节堂的侧门。那背影,决绝而充满力量。
没过多久,白虎节堂。
森严肃穆的大厅内,甲胄鲜明的将领与身着深衣官袍的谋士们分列左右,空气紧绷。所有人都已从昨夜紧急的召集和此刻的气氛中,嗅到了战争来临的味道。
简宇高踞主位,面沉如水,将吕布军报的内容择要通报。当听到袁绍倾尽全力围攻易京、公孙瓒危在旦夕时,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低语。
争论随即爆。以老成持重着称的幕僚钟繇先出列,眉头紧锁:“丞相,北伐之事,非同小可。袁绍虽顿兵易京城下,然其根基仍在冀州,实力不容小觑。我军若劳师远征,深入河北,粮道漫长,易遭袭扰。且公孙瓒骄横难制,其性反复,即便救下,恐亦难真心归附,反成隐患。不若依原定方略,先定西川,稳固根本,积蓄实力,再图北方,方为万全之策。”
话音未落,左侧将领中一人已按捺不住,越众而出,声如洪钟:“钟公此言,未免过于保守!”众人视之,乃是征北将军麹义。
他面庞坚毅,须戟张,眼中精光四射,拱手朗声道:“丞相!袁绍,不过土鸡瓦全耳!昔日或许势大,然连番挫败,早已不复当年!今其困兽犹斗,顿兵坚城,师老兵疲,正是天赐良机!末将当年在冀州,深知袁绍虚实。其精锐尽出,后方必然空虚!若我军以精骑突进,直捣其腹心,与公孙瓒里应外合,定可一举破之!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岂可因一味求稳而错失?若让袁绍吞并公孙瓒,缓过气来,则并州、青州、兖州永无宁日,西川之利,亦成画饼!”
“麹将军所言甚是!”另一侧,振威将军徐荣沉声接口。他面容冷峻,语气平稳却带着杀伐之气:“兵贵神,亦贵出奇。袁绍此时,正如伸颈待戮。然正如钟公所言,公孙瓒不可不防。我军北上,需有万全之策,既要破袁,亦需制公孙。末将以为,当以一部精锐,借道并州,趋易京,解其围而慑其心。同时,另遣一军,出青州,威胁袁绍侧后,使其尾难顾。如此,公孙瓒得救,必感恩戴德,即便其心叵测,亦在我掌控之中。”
“二位将军之论,甚合我意。”刘晔闻言,于是立刻出言支持,他言语犀利而敏锐,“此次北伐之要,在于‘快’与‘名’。快则袁绍不及反应,名则使我师出有名,收河北人心。‘救援公孙瓒,共讨袁绍’,此大义名分,正当其时。关键在于,需有熟悉北地、且在公孙瓒处说得上话之人,为我联络向导,确保消息畅通,不至为敌所乘,或为公孙所误。”
“联络之人……”简宇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堂外。就在这时,节堂外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和侍卫的低声禀报。
“启禀丞相,左将军刘备,于府外求见,言有幽州故人,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简宇眼中精光一闪:“请。”
片刻,刘备引着一人疾步而入。刘备依旧是一副谦和持重的模样,但眉宇间带着明显的忧急之色。而他身侧之人,年约三旬,身材挺拔,虽穿着普通百姓的深色粗布衣袍,满面风霜,髻散乱,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但那挺直的脊梁和锐利如鹰隼的眼神,却透着一股行伍中人的精悍与决绝。
他一进大堂,目光便迅扫过两侧文武,最后牢牢锁定在主位的简宇身上,那目光中混合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绝境求援的急切,以及一丝审视与期待。
“玄德,此位是?”简宇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刘备深深一揖:“丞相,此乃豫之故交,幽州公孙将军麾下骑都尉,田豫,田国让。国让不避艰险,穿越袁军封锁,千里南下,有生死攸关之事,恳求面陈丞相!”
田豫!堂中知道北方情势的人心中微动。公孙瓒麾下有名的年轻骁将,以忠勇果敢、熟知边事着称。他竟然亲自来了!
田豫没有半分犹豫,在刘备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向前一步,在距离简宇案前数步之遥,推金山,倒玉柱,以最庄重的军礼轰然拜倒。他的额头重重叩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堂中格外清晰。
“败军之将,幽州田豫,拜见丞相!”他的声音嘶哑,仿佛被北地的风沙和连日的焦虑灼伤了喉咙,但那嘶哑中却迸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袁绍逆贼,背反朝廷,荼毒河北,今更尽起冀州之兵,围我主公孙将军于易京绝地!易京城中,粮尽援绝,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然我主与幽州将士,感念汉恩,宁死不降,犹自血战,拖住袁贼豺狼之师,使其不得南顾一步!”
他略略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燃烧的炭火,直直望向简宇,那目光几乎要穿透堂中的距离与光影:“丞相明察万里!袁绍,虎狼之辈,野心滔天。今虽困顿,然若使其吞并我幽州残余,整合兵马,恢复元气,来日其獠牙所向,必是丞相所辖之并、青,乃至司隶、兖豫!此贼不除,河北不宁,天下难安!此非独幽州一隅之祸,实乃朝廷心腹之疾,天下之大患也!”
田豫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头,尤其是他对于袁绍一旦吞并幽州后可能带来的威胁的分析,与麹义、徐荣等人的判断不谋而合,甚至更为尖锐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