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组合与地点,着实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若是关乎府中护卫调整、安全布防等公务,理应在前院议事厅或丞相书房;若是内宅有什么需他协办的事务,也多半是由管事嬷嬷或像青萍这样的贴身侍女传话即可,何须两位主母亲自出面,还特意点明地点?
“可知二位夫人召见,所为何事?”史阿不动声色地问道,目光如电,试图从青萍那张看似恭敬实则表情丰富的脸上看出更多端倪。
青萍眨了眨眼,唇角那丝古怪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微微垂下头,避开史阿锐利的视线,语气却依旧平稳:“回统领的话,婢子不知。夫人只吩咐,务必请到史统领,即刻便去。夫人还说……请统领‘安心’,并非急务。”她特意在“安心”二字上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并非急务,却要“即刻便去”,还要“务必请到”?史阿心中警铃轻鸣,那点不安的感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逐渐扩大。他跟随简宇多年,历经风浪,对危险的直觉远常人。
此刻,这两位身份尊贵、性情似乎也颇为主公爱重、平日里待下人也算宽和的主母,竟让他隐隐生出一种被“盯上”了的感觉,这感觉比面对刀剑加身更让他头皮紧。
“有劳姑娘带路。”史阿面上不显,依旧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心中却已打起十二分精神,暗自将近日自己的言行快在脑中过了一遍,试图找出可能“触怒”两位主母的由头,却一无所获。
漱玉轩位于丞相府内院东侧,独占一个小小跨院,环境极为清幽。院中植有数丛修竹,虽值寒冬,枝叶略显凋疏,但竿竿挺拔,风骨犹存,映着粉白院墙,自有一番萧疏画意。轩前有碎石小径,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积雪。
此刻,轩门虚掩着,缕缕温暖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从门缝中逸散出来。青萍上前,轻轻推开轩门,侧身让开:“史统领,请。”
史阿深吸一口带着竹叶清冷气息的空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轩内。
一股暖意混合着雅致的书香扑面而来。轩内宽敞明亮,南面是一排宽大的支摘窗,此刻窗扇紧闭,但窗纸是特制的明瓦,透光极好,将午后的天光毫无保留地引入室内。地上铺着厚厚的、织有缠枝莲花纹的西域绒毯,踏上去绵软无声。
靠北墙是两座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放着数以千计的竹简、帛书和纸卷,书脊上的签题墨色犹新,显是时常翻阅整理。东面设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陈列井然,一张摊开的素绢上,墨迹已干,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墨兰草,笔意清雅脱俗。西面则临窗设有一张暖榻,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设着矮几、隐囊、熏炉等物。
此刻,暖榻上并肩坐着两人,正是蔡琰与貂蝉。
蔡琰今日的打扮一如往常般雅致素净。她身着湖蓝色交领广袖襦裙,裙裾曳地,衣料是光泽柔和的软缎,外罩一件月白色绣银色缠枝梅花纹的半臂,领口与袖缘镶着细细的银狐毛边,既保暖又不失轻盈。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在脑后绾成一个端庄而不失柔美的倾髻,髻上只簪着一支通体无瑕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形状,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她手中正执着一卷打开的书,似是《列女传》或某本诗集,听到脚步声,便从容地将书卷合拢,轻轻放在身侧的紫檀木小几上。
她抬起眼,看向史阿,面容平静宁和,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婉浅笑。但史阿敏锐地察觉到,她那双向来沉静如秋水深潭的眸子里,此刻少了几分平日看他时的纯粹嘉许与信任,多了一丝……近乎审视的、冷静的度量,以及一丝极淡的、却让他脊背莫名有些凉的……兴味?
坐在蔡琰身侧的貂蝉,装扮则随意家常许多,显然是从卧榻上临时起身而来。她身上裹着一件极厚实的胭脂红遍地金撒花锦缎斗篷,风帽垂在身后,里面是柔软的杏子红绫缎寝衣,领口微松,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
产后尚不足旬日,她脸色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嘴唇颜色也偏淡,但精神显然不错,一双秋水为神的美目此刻正盈盈望着进门的史阿。
那目光与蔡琰的含蓄不同,要直接得多,也“不善”得多——里面清晰地映出气鼓鼓的埋怨,一种“你总算落到我手里了”的微妙兴奋,以及毫不掩饰的、等着看好戏的促狭。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怀中的一个鎏金小手炉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准备欣赏一场期待已久的演出。
两位主母这般情态并坐,目光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史阿心中那点不安瞬间膨胀成了实质性的压力。他稳住骤然有些加快的心跳,上前几步,在距离暖榻约七八步、既不失礼又不至于太过靠近的位置站定,抱拳躬身,行的仍是军中礼节,声音沉稳恭敬:“末将史阿,拜见夫人,拜见如夫人。不知二位夫人召见,有何吩咐?”
蔡琰微微颔,算是受了他的礼,声音温婉和煦,听不出丝毫异样:“史统领不必多礼。今日请你来,确是有一事,需得劳烦统领费心。”
“夫人言重了。但请吩咐,末将职责所在,无有不从。”史阿答得干脆利落,心中警惕却已升至最高。这开场白,太过客气,太过正式,完全不是平日里相处时那种带着些许亲近随意的语气,反而透着一种刻意划出的距离感和“公事公办”的意味,这绝非吉兆。
貂蝉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耳际,却让史阿心头一跳。她将怀中的手炉转了转,声音还带着产后的些许柔软与微哑,但语调清晰,慢悠悠地开口道:“史统领是夫君最信重的心腹之人,武艺群,忠诚勇毅,这些我们姐妹都是知道的,平日里也常听夫君夸赞。”她先给了一顶高帽,语气甚至颇为诚恳。
史阿不敢松懈,垂道:“如夫人过誉,末将愧不敢当。尽心竭力,护卫丞相与府中周全,乃是末将本分。”
“嗯,统领尽职尽责,我们自是看在眼里。”貂蝉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那双美目微微眯起,流转着狡黠的光,“不过,史统领啊,夫君时常教导,为将者,勇武固然重要,但更需知晓忠义礼法,明辨是非曲直。夫君自己更是手不释卷,常言‘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之’。可见这书文典章,圣贤道理,乃是立身、辅国的根本。史统领以为,夫君此言,可在理?”
来了!史阿心中暗叫一声,背脊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了些。话题果然引到了他最头疼、也最不擅长的领域!他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回应才能既不失礼,又能委婉表达自己对“读书”的敬而远之:“如夫人所言,乃至理名言。丞相高瞻远瞩,教诲深远,末将……末将每每听闻,皆感振聋聩,受益良多。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惭愧与无奈:“只是末将天资愚钝,出身行伍,于这舞枪弄棒、排兵布阵之事,尚可凭着一股笨力气勤学苦练,略通皮毛;然于经史子集、诗文典章,着实……着实是朽木难雕,鲁钝不堪,每每捧卷,便觉头昏脑涨,难以入门。实在有负丞相期望,也……也让二位夫人见笑了。”
他试图用自贬和坦诚来博取同情,最好能让两位主母觉得“此子不可教也”,从而放过他。
“天资或许有高下,但勤能补拙,乃是千古不易之理。”蔡琰适时接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师长般的笃定,“况且,统领正值壮年,心智清明,岂可妄自菲薄,以‘鲁钝’为由,便放任不进?我与蝉儿妹妹闲谈时,亦常思及此。夫君身边文武兼备、允文允武之才,自是越多越好。统领有璞玉之质,忠心可嘉,若因疏于文墨而止步于前,岂不可惜?”
史阿听得头皮麻,这架势,怎么越听越像是要给他“开蒙”?
果然,蔡琰继续道,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敲在史阿心上:“故而,我与蝉儿妹妹商议之后,决意自今日起,便由我们二人,轮流督促史统领读书习字。每日未时三刻至申时三刻,统领需准时来这漱玉轩。我们先从《论语》读起,此乃圣门修身立言之基;待稍通文义,再及《诗经》,可观风俗,知雅正。不唯需熟读,其中要紧篇章,如《论语》之学而、为政、里仁诸篇,《诗经》之关雎、蒹葭、鹿鸣等章,需得背诵如流,明其大义。我与蝉儿妹妹会从旁讲解疑难,定期抽查背诵与理解。统领以为如何?”
轰——!
史阿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甚至出现了刹那的晕眩。每日未时到申时?整整一个时辰?来这满是书卷气的漱玉轩?不是听令,不是述职,而是……读书?读《论语》?背《诗经》?还要两位主母,尤其是那位刚生产完、本该静养却明显“兴致勃勃”的蝉夫人,亲自监督讲解抽查功课?!
这……这比让他去执行最危险的刺杀任务,比让他独自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还要可怕千百倍!那至少是刀剑相向,生死由命,痛快直接!
可这读书……对着那些弯弯曲曲、一字多音、佶屈聱牙的古文,还要正襟危坐,在两位主母目光灼灼的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背诵“子曰学而时习之……”?
光是想象那场景,史阿就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坐立难安,简直比受了最严酷的刑罚还要煎熬!
“夫……夫人!两位夫人!”史阿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镇定,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抗拒而微微变了调,也顾不得措辞是否委婉了,急声辩白道,“末将……末将身为丞相近卫统领,职责重大!每日需巡查府邸内外防务,检视各处哨岗,操练麾下卫士,安排轮值护卫,确保丞相出入周全,府中安宁无虞!近来年关将近,往来人员复杂,更需加倍小心!实在……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暇他顾啊!”
他先抬出职责,试图以公事推脱。
见两位主母神色不动,他连忙又换了个角度,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恳切与“自知之明”:“况且,末将一介粗鄙武夫,自幼习武,于文章之道实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在此道之上,可谓是顽石一块,冥顽不灵!岂敢……岂敢劳烦二位夫人金枝玉叶之身,耗费宝贵光阴,来教导末将这等朽木?这……这于礼不合,更是暴殄天物,万万使不得啊!若夫人觉得末将近日行事有何不妥,但请明言,末将甘受任何军法责罚,绝无半句怨言!只是这读书……”
他脸上露出近乎悲壮的神色,仿佛让他读书比挨上几十军棍、或是去清扫全府所有的茅厕马厩,还要痛苦难熬百倍。
“史统领此言,未免过谦,亦有些推诿了。”貂蝉轻轻“嗤”了一声,坐直了些身体,怀中的手炉散出暖融融的气息,她脸上那点因虚弱而生的楚楚之态瞬间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休想蒙混过关”的坚决取代,“府中防务,自有章法。王越师父德高望重,经验老到;其他几位副统领,如赵副统领、李副统领,也都是沉稳干练之人。日常巡查、兵卒操练、岗哨安排,他们皆可分担,并非离了史统领一时三刻,府中便运转不灵。”
“至于夫君安危,”她顿了顿,美目瞥了史阿一眼,“夫君近日多在府中处理政务,偶有外出,亦是前呼后拥,戒备森严。况且,读书习字,每日不过一个时辰,安排在午后,正好避开晨间巡查与黄昏布防的关键时辰,于统领职责,并无根本妨碍。史统领拿公务推脱,可是觉得我与姐姐,不通事务,好糊弄么?”
她最后一句,语气微沉,带着些许嗔意,却并不严厉,反而有种“看穿你了”的意味。
史阿被她堵得一时语塞,背上却已隐隐渗出冷汗。貂蝉的话句句在理,府中护卫体系确已成熟,他并非不可替代。可他实在不甘心就此落入“书山”之中啊!
蔡琰见他语塞,端起小几上一直温着的青瓷缠枝莲纹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水面并不存在的浮叶,动作优雅从容。她垂眸看着盏中澄澈碧绿的茶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的、令人无法反驳的力量:“至于礼数,与是否‘劳烦’……”
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史阿,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强作的镇定,直抵内心:“正因统领是夫君极其信重、倚为臂助的近臣,我与蝉儿妹妹,才更觉有责任,于闲暇时,略尽绵力,督促统领在文事上有所进益。夫君时常感叹,身边勇战之将不缺,然文武兼资、可独当一面的大才难得。统领你,有忠勇之心,有实干之才,正如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栋梁。若因疏于文墨,眼界受限,只能止步于宿卫之职,岂非可惜?此事,我已寻得时机,禀明过夫君。”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史阿骤然紧缩的瞳孔,才缓缓继续,语气笃定:“夫君闻之,深以为然。言道:‘文姬与蝉儿有心了。史阿勇毅有余,文采稍逊,若能补此短板,于他,于朝廷,皆是好事。便依你们,好生教导,不必因其是近臣而有所容情。’夫君还特意叮嘱,若史阿有懈怠不勤、或畏难不服之处,可随时告知于他。”
连丞相都知道了?还同意了?甚至还说了“不必容情”、“可随时告知”这种话?
史阿眼前一阵黑,仿佛瞬间从温暖的漱玉轩跌入了冰窖,连指尖都有些凉。他猛地想起,大约三四个月前,自己在主公从青徐前线返回长安途中,前去汇报消息后,似乎曾因处理一封紧急文书时,对其中一句典故不明,闹了个小小的笑话,被随行的贾诩先生打趣了几句。
当时主公确实笑指着他说:“史阿啊,勇则勇矣,有时也该静下心来,多读几页书,没坏处。”自己当时只当是主公随口勉励,还拍着胸脯保证“末将一定抽空学”,过后转头便忘在了校场和剑招之中……难道,主公那时便已有此意?而两位主母,是“领会圣意”,特意来“执行”的?
不,不对!史阿到底不笨,震惊慌乱之后,一丝清明强行挤入脑海。主公若真想让他读书,大可直接下令,或让贾诩、蔡邕这等学问大家来教导,何必绕个弯子,让两位主母,尤其是产后需静养的蝉夫人来出面?这般阵仗,这般“精心安排”,倒更像是一种……惩戒?或者说,是一种带着明确目的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