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近来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值得两位主母如此“大动干戈”的事情?史阿心念电转,将自己最近几个月的言行举止飞过了一遍,从护卫安排到待人接物,从府内到府外公干……似乎并无任何明显的纰漏或冲撞之处啊!
眼看“公务繁忙”和“资质鲁钝”两条路都被堵死,连最大的靠山丞相都似乎站在了对立面,史阿把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委婉含蓄了,直接抬头,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抱拳沉声道:“末将愚鲁,百思不得其解!敢问二位夫人,可是末将近日言行有何重大疏失,无意中冒犯了二位夫人,或是有违府中规矩?若果真如此,恳请二位夫人明示!末将自知有错,甘领任何责罚,绝无二话!便是去校场负重跑上一百圈,或是罚没三月俸禄,甚至……甚至去清扫全府上下所有的马厩茅厕,末将也绝无怨言,立刻便去执行!只求……只求夫人明鉴,这读书之事,实在非末将所能,亦非处罚之道啊!”
他这次是真的带上了恳求的意味,甚至不惜自请去做那些最污秽辛苦的体力活,只求能躲开那可怕的之乎者也。
看着他这副“视死如归”却又对读书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蔡琰和貂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以及更多的、压抑不住的笑意。
蔡琰轻轻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他“冥顽不灵”。貂蝉则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那笑声如银铃乍响,在安静的漱玉轩内格外清晰。她这一笑,方才那种刻意营造的严肃气氛顿时消散了不少。
“史统领啊史统领,”貂蝉用手中温热的鎏金小手炉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美目流转,嗔怪中带着几分“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意味,“你呀,就是这直肠子的脾气,有时只顾着眼前,却忘了回头看看。既然统领实在想不起来,那我们姐妹,便提醒提醒你。”
她顿了顿,收起了些笑容,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史统领可还记得,约莫四个多月前,那时夫君正率军在青徐州平定曹操,战事正紧。长安府中,恰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四个多月前?青徐州?喜事?
史阿微微一怔,随即,一段几乎被他抛诸脑后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猛地泛起波澜,越来越清晰!
那时,丞相在青徐州前线与曹操大军对峙,战报频传。长安丞相府中,蔡夫人与蝉夫人先后被诊出有孕,这自然是天大的喜讯。蔡邕老先生欣喜不已,府中几位核心幕僚如刘晔、李儒等也纷纷道贺。
当时,似乎是在一次小范围的聚会后,蔡公、贾先生,还有两位夫人,确实聚在一起商议过什么……具体内容他记不太清,因为他主要负责外围护卫,并未参与其内。只隐约记得,后来蔡公身边的管事,还有青萍,曾安排过信使,要往青徐州前线送一封需要丞相亲阅的家书。
当时自己主动请命前往,青萍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一个用锦缎密封得极好的小囊,叮嘱务必让信使亲手呈交丞相,不可经他人之手。他当时接了,也妥善完成了。
难道问题出在那封“家书”上?可那是夫人的家书,与自己何干?
貂蝉看着他脸上从茫然到努力回忆的神情,知道他想起了些片段,但关键处仍是一团浆糊,便不再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积蓄已久的埋怨:“那时,我们与蔡公仔细商议,定下一个主意:夫君在外征战辛苦,又值局势紧张,一下子得知两位夫人都有孕,怕他惊喜太过,分心牵挂。不若先只报姐姐有孕的喜讯,让夫君在前线安心高兴一番。至于我……”
她指了指自己,又摸了摸腹部,那里虽已生产,但提到当时,脸上仍不由得泛起一丝母性的柔和与当时的期待:“我的喜讯,暂且压下,秘而不宣。等夫君得胜凯旋,回到长安,踏入府门之时,再当面告诉他。届时,夫君见姐姐安然,又见我亦……那份双重的、意料之外的惊喜,岂不更妙?我们连说辞、时机,甚至夫君可能有的反应,都悄悄演练过几回呢。”
史阿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等事?他完全不知道后面还有这层精心策划的“惊喜”!
貂蝉看着他呆愣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继续道:“当时知晓这全盘计划的,除了我们几个当事人,便是负责传递消息、传递最紧要家书的史统领你了。那封‘家书’里,只写了姐姐有孕之事,措辞也是斟酌再三。信使出前,青萍应该也再三叮嘱过,只送家书,不得多言。”
史阿的呼吸开始有些不稳,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他隐约记起,好像……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青萍是将那锦囊交给信使时,似乎确实低声嘱咐了几句什么,他只当是女子家的私密话,未曾在意。而自己当时……
貂蝉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气恼:“结果呢?那日你日夜兼程,赶到夫君大营,面见夫君,先呈上姐姐的家书。夫君阅后,得知姐姐有孕,自是欣喜宽慰。可你……”
她顿了顿,模仿着一种粗豪而略显刻板的语气:“居然主动向夫君汇报说:‘貂蝉夫人在丞相出征后不久,也诊出有喜了。只是当时月份尚浅,夫人怕丞相分心,又恐消息不确,故而未曾禀报。如今已过七月,胎象稳固,太医确诊,是喜脉无误。’”
貂蝉学得惟妙惟肖,还特地加重了语气。然后,她美目圆睁,瞪着史阿:“我们精心准备了许久,连蔡公都帮着瞒了数月的惊喜,就被史统领你——在交代公务时,那么‘随口’、‘特意’地补充了一句——给轻轻巧巧地,说!没!了!”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带着浓浓的遗憾和“咬牙切齿”的意味。
蔡琰也适时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悠长而真切,充满了惋惜:“夫君回来后,虽对蝉儿妹妹有孕亦是欢喜疼惜,但那份我们期盼已久的、突如其来的双重喜悦,终究是打了折扣。我与蝉儿妹妹私下说起此事,每每都觉得扼腕。史统领,你可知那几个月,我们为了瞒住夫君,费了多少心思?连平日书信,都刻意回避相关话题,生怕流露出蛛丝马迹。连蔡公在夫君面前提起府中事,也需字斟句酌。结果……”
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直接指责更让史阿无地自容。
史阿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火辣辣的羞臊和如坠冰窟的冰凉。
他终于明白了!全明白了!
怪不得自丞相从前线率军回来,初次见到有明显孕态的蝉夫人时,那惊喜的笑容虽然灿烂,却似乎少了点“意料之外”的极度震撼;怪不得有时丞相看着蝉夫人,会露出一种了然又带点调侃的温柔笑意,原来症结在这里!
自己当时真是蠢钝如猪!不,猪都比自己聪明!怎么就那么嘴快!怎么就那么“尽责”!只想着让丞相知道府中一切安好,两位夫人都健康是喜事,能让丞相在前线少些牵挂,哪里想到后面还有这么一出精心策划的“惊喜连环计”!自己那随口一句嘱咐,就像一根最不识趣的棍子,一下子捅破了那层精心维持的、充满期待的窗户纸!
“末将……末将该死!末将愚不可及!”史阿噗通一声,这次是双膝跪地,不是行礼,而是真正的请罪,脸上满是追悔莫及的懊丧和惶恐,“末将当时……当时只念着丞相辛劳,想让丞相多一桩喜事安心,绝无半分破坏二位夫人安排之心!实在是……实在是蠢笨如牛,思虑不周,口无遮拦!末将知罪!末将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凭二位夫人落!”
他这次认错认得无比诚恳,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毁了两位主母,尤其是蝉夫人精心准备的、人生中可能仅此一次的“惊喜”,这过错,可比什么公务疏失要严重得多,也私人得多。
“哦?甘愿领受任何责罚?”蔡琰微微挑眉,和貂蝉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貂蝉眼中的气恼在史阿这般痛心疾的认错下,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总算认账了”的满意,以及一丝“好戏还在后头”的狡黠。
她清了清嗓子,将小手炉放在一边,坐得更端正了些,慢条斯理地道:“既然史统领如此诚恳认错,态度可嘉,那我们也不好重罚。就按姐姐方才说的,每日未时三刻,准时来这漱玉轩,读《论语》,习《诗经》,直到能将其中我们指定的篇目,背诵理解,熟练无讹为止。”
她看着史阿瞬间又垮下去、试图挣扎的脸,不紧不慢地补充道:“一来呢,算是小惩大诫,让你牢牢记住,日后行事,无论大小,需得谨慎,三思而后言,尤其在涉及他人心意安排之事上,更不可自作主张,率性而为。二来嘛……”
她拖长了语调,眼中笑意流转:“也确是为你着想。多读些圣贤书,知晓礼义,明白道理,修身养性。将来夫君若有更重要的差事交托,或是需你独当一面时,也不至于因文墨不通、见识不足而捉襟见肘。史统领,你看,这个‘惩罚’,是不是合情合理,于你大有裨益?”
史阿跪在地上,脸已经苦得能拧出汁来。他能说不接受吗?错在自己,板上钉钉。两位主母提出的“惩罚”,听起来确实“合情合理”,甚至还冠冕堂皇地披上了“为他好”、“助他成长”的外衣,让他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可是这惩罚的内容,实在是要了他的命啊!这比负重跑一百圈、扫三个月马厩,还要让他痛苦绝望!
“两位夫人……”史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抖,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末将……末将实在不是这块材料……坐不住,也记不住……您二位就高抬贵手,换一种方式惩罚末将吧!任何方式都行!求您了!”
他几乎是在哀嚎了,堂堂八尺男儿,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此刻对着书卷的恐惧,竟让他露出了这般“可怜”情态。
“那怎么行?”貂蝉立刻驳回,义正辞严,眼中却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芒,“体罚不过伤及皮肉,转眼即忘。唯有读书明理,方能直指本心,让人印象深刻,终身受益。史统领,你就莫要推辞了,安心从了吧。这也是夫君的意思。”她又将简宇这面大旗祭了出来。
就在史阿内心哀鸿遍野,感觉自己即将被之乎者也的海洋彻底淹没,绝望地思考着是不是该以头抢地、或者干脆假装突急症昏过去时,漱玉轩那扇虚掩的、通向外面回廊的雕花木门,忽然被一阵不疾不徐的秋风吹开了些许,与此同时,一阵极其熟悉、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了轩内。
那脚步声不重,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上位者的从容节奏,踩在回廊光滑的木地板上,出稳定而清晰的“嗒、嗒”声。这声音,史阿太熟悉了!是丞相!绝对是丞相!
一瞬间,史阿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中看到了一束从天而降的救赎之光,眼中爆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热的光彩!
主公!是主公来了!主公最是明理,最是体恤下属,定然能明白自己的“苦衷”,将自己从这可怕的“文山字海”中解救出来!就算主公同意两位夫人“教导”自己,看到自己这般痛苦的模样,说不定也会心软,改为口头训诫,或是象征性地罚点俸禄了事!
求生的本能,又或者说,逃避读书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史阿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体统、什么是否会让主母更加不悦了,他猛地扭过头,朝着那扇被风吹开缝隙的门外,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灌注了全部的内息与殷切期盼,扯开嗓子,出了一声石破天惊、凄婉哀绝的呐喊:
“丞相——!!!丞相救命啊——!!!”
这一嗓子,当真是声震屋瓦,中气充沛,情真意切,余音在漱玉轩内梁柱间缭绕不绝,连书架上的竹简似乎都跟着轻轻震颤了一下。窗外竹丛上栖息的几只麻雀,被惊得扑棱棱全部飞起,啾啾叫着窜入了更高的天空。
门外的脚步声,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惨烈无比的呼救给惊了一瞬。
随即,那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紧不慢,朝着漱玉轩门口而来。下一瞬,一身常服、外罩玄色狐裘大氅的简宇,果然出现在了门口。他似是刚从外面回来,或是处理完前厅的公务,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思虑国事留下的淡淡倦意与凝肃,此刻被史阿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喊得微微蹙眉,带着些许疑惑,抬步迈入了轩内。
温暖而书卷气浓郁的空气扑面而来,简宇的目光如电,迅疾而精准地扫过室内情景——双膝跪地、扭着头、满脸写着“主公救我于水火”的史阿;暖榻上好整以暇并肩而坐、一个温婉浅笑、一个美目流转带着促狭的蔡琰与貂蝉。
简宇是何等心思剔透、洞悉人情的人物?目光在三人之间这么一扫,结合史阿那凄惨无比的呼救、貂蝉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蔡琰唇角那抹了然又无奈的笑意,再联想到之前蔡琰似乎在某次闲谈时,带着笑意提起过“蝉儿妹妹对史阿那日的多嘴,可是‘耿耿于怀’呢,总想着要小小‘惩戒’一番,免得他日后又鲁莽”,心中瞬间如同明镜高悬,亮堂得不能再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