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害怕了,这种恐惧根植于她过往二十年的生命经验,根植于那些她曾经不得不周旋其中的、达官显贵后宅的生存法则。在那里,女子的价值与地位,几乎完全系于子嗣,尤其是儿子。正妻若无子,地位岌岌可危;妾侍若只生女儿,便是“肚皮不争气”,会惹丈夫厌弃,主母轻鄙,甚至可能被冷落、被遗忘,连带着女儿也抬不起头。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她自己出身微贱,曾是任人摆布的舞姬,是简宇给了她新生、尊严和毫无保留的爱。她珍视这份幸福,珍视到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她深知自己无法与蔡琰姐姐相比,蔡姐姐出身名门,学识渊博,性情高华,又是明媒正娶,还一举诞下龙凤双胎,有子有女,圆满无缺。而自己呢?除了这副皮囊和满腔的爱意,还有什么?如今连子嗣上都……只生了一个女儿!
这种对比带来的自卑,这种对失去的恐惧,在她产后最虚弱、最敏感、心神防线最低的时刻,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蔓延,终于彻底冲垮了她的心防,将她拖入自责与绝望的深渊。
“琰姐姐……琰姐姐生了一对龙凤胎,有儿有女,福泽深厚……我却……我却只有个没用的女儿……夫君……你会不会……会不会因此厌弃我?觉得我不吉利?不再要我了?”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湮没在呜咽里,却像耗尽了灵魂中最后一点光亮。
她整个人瘫软下去,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泣和滚滚而下的、仿佛流不尽的热泪。她甚至不敢去抓简宇的手,只是蜷缩着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简宇彻底愣住了。他握着貂蝉的手僵在那里,掌心能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和细微的颤抖。他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模样,听着她语无伦次、充满恐惧与自轻的“请罪”,心中先是涌起一阵巨大的错愕与茫然,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像无数细针密密扎在心尖上,疼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的蝉儿,他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刚刚从鬼门关闯了一遭,为他带来新生命的母亲,此刻竟然因为生的是女儿,而恐惧愧疚到如此地步,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紧接着错愕与心疼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愤怒与悲哀——不是对貂蝉,绝不是。是对那个扭曲的、吃人的世道,对那些将女子物化、将生育价值与性别粗暴挂钩的混账观念,是对那些曾经伤害过她、在她心底留下如此深重阴影的过往!
他的蝉儿,本该是世上最快乐、最明媚的女子,却因为那些肮脏的东西,在此刻承受着本不该有的、锥心刺骨的痛苦!
“蝉儿……”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进入肺叶,带着内室温热却滞重的气息,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强迫自己松开一些握着她手的力道,免得弄疼她,然后,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泪湿的、冰凉的脸颊,迫使她抬起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盛满恐惧的眼睛,看着自己。
他的目光清澈而专注,像最深最静的夜空,里面没有丝毫她预想中的失望、嫌弃或不耐,只有满满的心疼、不解,以及一种试图穿透她恐惧的、温柔的坚定。
“你在想什么傻话?”他的声音放得极缓,极稳,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试图敲进她混乱的心扉,“你看着我,蝉儿,好好看着我。”
貂蝉的抽泣微微一顿,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你历经千辛万苦,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九死一生,才为我们带来了这个宝贝女儿,”他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滑腻却冰凉的脸颊,试图传递一丝暖意,“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心疼你还来不及,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怎么会怪你?怎么会觉得你有错?怎么会不爱你?”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慢慢渗入她的意识,然后继续,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近乎誓言般的郑重:“我要你,我爱你,从来不是因为你能为我生儿子,或者生女儿。是因为你是蝉儿,是那个在司徒府的后花园里,愿意为国请命、不惜以女子之身入局、只为换天下太平的蝉儿;是那个愿意放弃可能的安稳,跟着当时还只是掌握了豫州和司隶、前途未卜的我,辗转南北、经历风雨的蝉儿;是那个会在我疲惫时为我煮一碗羹汤、在我烦忧时默默陪在我身边的蝉儿。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简宇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明白吗?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东西,只是因为你。”
貂蝉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抽噎。她怔怔地望着他,泪水还在不断涌出,滑过他捧着她脸颊的手指,但那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似乎被这坚定而温柔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的话,和她从小到大听到的、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难道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简宇的声音更轻,却更清晰,像潺潺溪水,流淌进她干涸恐慌的心田,“那些在豫州初见的惊艳与试探,那些在司隶相互扶持的温暖,那些在长安安定下来的喜悦,那些信任,那些陪伴,那些只有我们懂的玩笑和秘密,那些深夜的私语,那些一起看过的日出日落……难道所有这些,就都只是为了一个孩子吗?只是为了你能生下一个男孩吗?”
他摇了摇头,眼中是深深的不解,还有一丝受伤:“蝉儿,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又把我们之间的感情,看得何等……浅薄,何等……功利?”最后两个词,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貂蝉心上。
“我……”貂蝉张了张口,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那泪水里翻滚的,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多是汹涌而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羞愧与无地自容,以及一种被深深的理解和爱意包裹的、酸涩的感动。
是啊,她在用什么眼光看他?她又把他们之间那些珍贵无比的过往,当成了什么?她怎么会……怎么可以用那些庸俗男人对待姬妾的标准,来揣度乾云?来度量他们之间这份历经生死考验、弥足珍贵的感情?
巨大的羞愧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她竟然这样想他!这样玷污他的心意,玷污他们的感情!她觉得自己肮脏又愚蠢,配不上他这样纯粹的爱。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傻!这么对不起他!
“而且,”简宇的语气忽然一转,重新变得轻快而温柔,甚至带上了一丝憧憬的笑意。他转过头,看向被嬷嬷抱在怀中、此刻似乎被父母的声音惊扰,开始不安分地蠕动、小嘴撇着似乎要哭的小小襁褓,眼中的笑意真实而温暖,漾满了初为人父的喜悦。
“女儿多好啊,多可爱。你看她,虽然现在皱巴巴的,但你看这眉眼轮廓,这小嘴的形状,将来定会像你一样,是个倾国倾城、聪慧灵秀的美人。我会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做全天下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教她读书识字,带她看遍山河,谁也不能欺负她。”简宇看着这个女孩,又看了看貂蝉,笑着说道,“蝉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我们的女儿,看到她第一眼,我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你怎么能说这是‘不争气’呢?这分明是老天爷赐给我们最好的、最珍贵的礼物啊!是男孩女孩都无法比拟的、独属于我们两个的宝贝。”
他的话,一字一句,清晰而笃定,饱含着毫无伪饰的喜爱与期待,像一股温暖而纯净的泉水,带着阳光的温度,一点点冲刷、融化着貂蝉心中那因恐惧、自卑和世道偏见而冻成的、厚重坚硬的冰壳。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用生命去爱的男人。他的脸庞,比几年前在洛阳司徒府初见时,褪去了几分青涩,添了更多的沉稳与威严,那是经年累月执掌权柄、决策天下大事留下的印记,眼角也有了细纹,是操劳与岁月的痕迹。
但那双眼睛,此刻望着她、望着女儿的眼睛,从未变过——依旧是那样深邃,那样专注,那样清澈见底,里面盛满的,是毫无保留的、温柔到极致的爱意与珍视。
是啊,他是乾云。是那个在她深陷王允连环计中、被当做棋子摆布、绝望无助时,洞悉一切却依然选择尊重她、将她小心地带离泥潭、给予她新生的豫州牧;也是如今权倾朝野、手握重兵、令四方诸侯宾服、隐隐有匡定天下之势的大汉丞相。
身份地位变了,权势疆域变了,面对的人和事变了,可他看她的目光,他待她的心,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自己怎么会……怎么会用那些后宅妇人衡量妻妾恩宠、那些庸俗男人看待子嗣价值的目光,来揣度他?来怀疑他们之间这份历经磨难、淬炼得越真挚深沉的感情?
自己真是……糊涂透顶!该死!
“夫君……对不起……”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再是方才那种绝望的哽咽,而是充满了羞愧、懊悔和深深感动的呜咽,“是蝉儿错了……蝉儿大错特错……我不该……不该那样想你……不该怀疑你的心意……不该把我们之间的情分看得那般……不堪……我……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我好傻……我好糊涂……”
她说着,又想哭,却又因他话语中的温暖和爱意,心底生出了一丝酸楚的甜,嘴角不受控制地努力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又哭又笑的、可怜又可爱的表情,泪水还在肆意流淌,却已然换了滋味。
“傻蝉儿,”简宇看到她眼中恐惧尽去,虽然还在哭,但那情绪已然不同,一直高悬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实处,一股强烈的疲惫和后怕席卷上来,又迅被更深的怜爱取代。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重新拿起旁边温水中浸湿又拧得半干的雪白软巾,像对待稀世珍宝、又像对待易碎的琉璃,极其轻柔、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脸上纵横交错、已经微凉的泪痕。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缓,仿佛怕手重一分,就会碰伤她娇嫩的肌肤。他打趣道:“好了,不哭了,再哭眼睛要肿了,明天该疼了。别再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最要紧的,就是把身子养好,把元气补回来。看看你,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等我们女儿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她娘亲因为她是个女孩,就哭成这样,可要笑话你了。”
他带着疼惜的玩笑话,让貂蝉终于彻底破涕为笑。那笑容还很虚弱,苍白的面颊上因为羞窘和情绪的剧烈波动,浮起两抹极淡的、病态的红晕,但眼中的阴霾和恐惧已一扫而空,重新焕出明亮而湿润的光彩,像是雨后天晴的星空。
她顺从地让他擦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无尽的渴望,飘向嬷嬷怀中那个又开始不安分蠕动、出细小哼唧声的小小襁褓。
“夫君……”她小声请求,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软糯依赖,“再让我看看女儿,好不好?我想好好看看她……”
“好,当然好,你是她娘亲,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简宇立刻应道,示意嬷嬷将孩子抱近些。嬷嬷小心地将襁褓轻轻放在貂蝉的枕边,调整了一下角度,让新生儿的小脸完全朝向母亲。
小家伙似乎立刻感受到了母亲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方才那点小小的不安瞬间平息了。她的小脑袋在柔软的枕上微微偏了偏,无意识地朝着貂蝉的方向凑近了些,小鼻子轻轻翕动了两下。
貂蝉几乎是贪婪地侧过头,目光一寸寸地抚过女儿沉睡的小脸。这一次,没有恐惧滤镜的干扰,她看得更加真切,也更加心醉。那小小的、还带着胎脂的耳朵轮廓,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那紧闭着、眼线却已显秀长的眼睛,那挺翘的小鼻尖,那柔嫩得像花瓣、微微嚅动着的小嘴……
每一处,都让她看得心头烫,涌起一股陌生而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柔情。这是她和乾云的女儿,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他们血脉的融合,是活生生的、会哭会动的小生命。无关性别,只因她是他们的孩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巨大的幸福洪流,冲垮了最后一丝羞愧的堤坝,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温暖了她冰冷的手脚。
她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极轻极轻地、如同蝴蝶点水般,碰了碰女儿那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那触感,温热,细腻,带着新生命特有的娇弱,却仿佛有电流,瞬间从指尖窜到心尖,让她整个人都酥麻了,泪水再次涌上,却是全然喜悦的、幸福的泪水。
“她真小……真软……比阿承昭儿那时候,好像还要小一点儿……”貂蝉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像梦呓,眼中是纯粹到极致的母爱光辉,亮得惊人。
“是啊,所以我们得好好想想,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好。”简宇也凑近了些,一家三口头挨着头,形成一个温馨而私密的小小空间。他伸手,用指尖极轻地拨弄了一下女儿颊边一缕湿漉的胎,眼中满是宠溺,“要一个最好听、最寓意美好的名字,配得上我们的小公主,让她一辈子都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嗯!”貂蝉用力点头,虽然这个动作牵动了酸疼的身体,让她微微蹙了蹙眉,但苍白的脸上那两抹红晕却更深了些,是纯粹的喜悦颜色,“夫君心里可有章程了?可想好了?”
“我啊,”简宇作势沉吟,眼中带着笑意,“倒是想了几个,但总觉得还不够妥帖,不够好。一定要有‘美好’、‘安乐’、‘聪慧’、‘明理’这些意思在里面,还要好听,不俗气……比如‘淑’、‘慧’、‘宁’、‘安’这些字都好,但似乎又太常见了些……”
两人正头挨着头,低声商议着,内室的锦缎门帘被从外面轻轻掀开一条缝。蔡琰含笑的脸探了进来,她先小心地看了看里面的情形,见貂蝉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然平静,眼中带笑,正与简宇低声说话,怀中还偎着新生儿,她才彻底放下心来,脸上笑容加深,轻轻走了进去。她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
老者年约六旬,须皆已银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绾着。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却不见老态龙钟,反而有一种经年累月沉浸在书香典籍中蕴养出的儒雅从容,双目开阖间,神光内敛,睿智而温和。他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深青色宽袖儒袍,外罩同色棉氅,步履沉稳,正是蔡琰的父亲,当世大儒、备受敬重的蔡邕蔡伯喈。
“蝉儿妹妹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身上可爽利些了?”蔡琰走到榻边,先是关切地低声询问貂蝉,目光温柔地扫过她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又落到枕边那小小的襁褓上,眼中漾起真诚的喜悦和疼爱,“小侄女真是乖巧可人,方才在外间听那哭声,就知道是个健康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