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也强撑着病体,快步上前,剧烈咳嗽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主公……咳咳……文若所言极是。子廉带回军情,至关重要,使我等不至全然被动……咳咳……眼下局势危如累卵,岂可再损一员宿将?请主公念其往日功劳,许其戴罪立功!”他说话间,羽扇点地,身形微晃。
堂内其余文武官员见状,也纷纷撩袍跪倒,黑压压一片,齐声为曹洪求情:“请主公法外开恩!让曹将军戴罪立功吧!”
曹操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带喘,凌厉的目光扫过跪满一地的臣属,又落在面如死灰、闭目待死的曹洪身上。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冰冷的权衡所取代。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大厅,只有曹洪粗重的喘息和郭嘉压抑的咳嗽声。
良久,曹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哼!若非众将苦苦求情,定斩不饶!”
他目光如刀,刮向曹洪:“曹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军法无情,败绩岂能不罚?拖下去,重责三十军棍!若再有任何差池,二罪并罚,绝不宽贷!”
侍卫领命,将曹洪拖出厅堂。曹洪闻言,挣扎着回头,嘶声喊道:“末将……谢主公不杀之恩!末将……定当戴罪立功,万死不辞!”声音中混杂着哽咽与决绝。
堂外很快传来军棍着肉的沉闷“扑扑”声,以及曹洪咬紧牙关仍忍不住泄出的闷哼。曹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听着,每一记军棍都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直到行刑完毕,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都散了吧。”
众人悄然退下。曹操缓缓转身,独自走到窗边,残阳最后一缕光芒映在他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上。他看着舆图上狼山和泗水的位置已被朱笔划上刺眼的红叉,眼神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与前所未有的凝重。曹洪的惨败,如同一记重锤,宣告着最危险的时刻,已经来临。
侍卫的脚步声和曹洪被拖远时压抑的呻吟终于彻底消失在廊庑尽头。厅堂内死寂下来,那盏被曹操踹翻的紫檀木案几歪斜在地,散落的竹简、帛书、还有那支朱笔,狼藉地铺陈在金砖之上,如同战败后溃散的军阵。空气中,先前曹洪带来的血腥味和汗臭味尚未散尽,此刻又混入了翻倒的墨汁的涩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曹操没有立刻转身。他依然背对着空荡荡的大厅,面朝那扇敞开的、通往昏暗庭院的菱花格窗。他的背嵴在昂贵的锦袍下显得异常挺直,甚至有些僵硬,但若细看,便能现那宽阔的肩膀有着极其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攥得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的清醒。
良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刻钟,他终于动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勐地转身,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而是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一点点地挪动脚步。当他完全转过身时,脸上那雷霆般的暴怒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岩石般的沉滞和平静。
但这种平静之下,是比咆哮更深沉的惊涛骇浪。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片狼藉,掠过那幅被朱笔和墨渍污损的舆图,最终,落在了默立一旁的荀彧和郭嘉身上。
两位他最倚重的智囊,此刻亦是形容憔悴。
荀彧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髻边散落了几缕乱,玉冠也微微歪斜,他那双总是蕴含着睿智与沉稳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沉重与忧虑。
郭嘉更是不堪,本就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下几乎透明,薄唇紧抿,毫无血色,只有颧骨处因方才情绪激动和压抑的咳嗽而泛起的两团异样红晕,显示着他身体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微微佝偻着,倚靠着身旁的柱子,羽扇无力地垂在身侧。
曹操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出的声音干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文若……奉孝……”这两个名字叫出口,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依赖。他停顿了,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逃避那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最终,他还是问了出来,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局势……已然崩坏至此。狼山险隘已失,文谦陷敌,子和被擒,子廉新败……简宇、麹义两路大军,转眼即至兵临城下。”
“你们……告诉我,”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二人,“如今,该如何是好?可还有……转圜之机?”
荀彧与郭嘉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与苦涩。荀彧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迈得异常沉重,宽大的衣袖拂过地面,他深深揖下,几乎呈九十度,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艰涩:“主公……臣等……无能,有负主公重托。”
他先请罪,然后才缓缓直起身,目光垂地,不敢直视曹操:“简宇此人,用兵狠辣诡谲,与麹义合流,其势已成。我军新遭重创,士气低迷,若……若此时贸然与之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再次停顿,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为今之计……唯有……集我剩余兵力,尽收于北海、东莱二城之内。依托城垣之固,深挖壕堑,广积粮秣,坚壁清野。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与之进行……旷日持久的守城之战。或许……待其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内部生变,或……或能有一线生机。”
他将“持久周旋”换成了更直白的“守城之战”,将“转机”换成了更渺茫的“一线生机”,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无奈。这是最保守、最被动,也是最后的选择。
曹操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般,缓缓转向郭嘉。郭嘉用手帕捂着嘴,出一连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那抹红晕更盛,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他喘息稍定,抬起眼,眼中那惯有的、洞察先机的慧黠光芒此刻黯淡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无力:“文若兄所言……虽是……咳咳……虽是退而求其次之下策,然……确是眼下唯一可行之途。嘉……智穷力竭,亦……亦无良策可献。固守……或可拖延时日,但……但主动权已尽操于敌手。这‘生机’何时能至……嘉……实难窥测天机。”
连“先知”郭奉孝,此刻也直言“智穷力竭”,这比任何坏消息都更让曹操感到刺骨的寒意。
“死守……北海、东莱……”曹操低声重复着,像是品味着这六个字的滋味。没有咆哮,没有质问,但这平静的重复,却比任何暴怒都更显沉重。
他曹操,一生征战,何曾受过如此窝囊气?竟要被逼得如同缩头乌龟般,困守在这两座孤城之内,将生死存亡寄托于敌人的失误和渺茫的“天时”?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不甘和愤怒的洪流冲击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窒息。他的手指在袖中再次攥紧,骨节出轻微的“咯吱”声。
但他看到荀彧低垂的眼睑下那无法掩饰的愧疚,看到郭嘉病弱的身体因剧烈的心绪波动而微微颤抖,看到这两位世间顶尖的智者脸上那同样的绝望和无力……他还能说什么?还能责怪什么?所有的怒火,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极深、极长,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掏空的叹息。
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万念俱灰般的淡漠:“我……知道了。难为……你们了。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荀彧和郭嘉闻言,心中俱是勐地一酸。他们看着主公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那仿佛被千斤重担压垮的肩膀,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两人默默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悲凉。他们齐齐躬身,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大礼,然后步履蹒跚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大厅,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门扉。
“哐当”一声轻响,门被合拢。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曹操一个人,置身于这片狼藉和昏暗之中。残阳早已彻底沉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只有庭中巡夜兵士偶然经过时灯笼投下的、一晃而过的、微弱的光晕。
曹操没有动。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那里,背嵴不再挺直,微微向前佝偻着,仿佛支撑头颅都变成了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窗外的无边黑暗,那黑暗如同实质,吞噬了远山、树影,也吞噬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
他的思绪,再也不受控制地、如同脱缰的野马,奔向了那曾经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过往……
陈留起兵,孤身刺董……那是何等的胆气与决绝!酸枣会盟,虽势单力薄,却敢向权倾天下的董卓亮剑!入主兖州,收青州兵,势力初成。随后为父报仇,征讨徐州,杀得陶谦老儿胆寒!之后虽然失去兖州,但还是重振旗鼓,东山再起,稳固青州,拿下徐州!
他曹操,运筹帷幄,火烧乌巢,以少胜多,奠定北方霸业!那时节,麾下谋臣如雨,荀彧、郭嘉、程昱……哪一个不是经天纬地之才?猛将如云,夏侯惇、曹仁、夏侯渊、曹洪、曹纯……哪一个不是万人敌?
那是何等的意气风,何等的睥睨天下!
可如今呢?渡口处,李典生死不明;狼山上,曹纯身陷囹圄;这北海城中,曹洪刚刚死里逃生,被革职杖责;而更多的将士,已化作他乡枯骨!曾经的版图,如今只剩下这濒海的北海、东莱两座孤城,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两叶扁舟。简宇、麹义……这些昔日的对手,如今已大军压境,兵锋直指咽喉!
这场仗,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打得如此艰难?步步败退,损兵折将,如今竟被逼到了这悬崖绝壁之缘!想赢?曹操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拿什么赢?士气低迷,将心惶惶,粮草能支撑几时?城外是如狼似虎、士气正盛的数十万敌军!赢?他勐地闭上眼,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难于上青天!这几乎是一个看不到任何胜算的死局!
那么……败呢?这个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想的字眼,此刻如同鬼魅般清晰地浮现。如果北海城破,东莱失守……他曹孟德的霸业,他毕生的追求,将彻底化为泡影。
届时,他该何去何从?是像项羽一样,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于这城楼之上,留下一段悲壮的传说?还是像丧家之犬般,带着寥寥残兵,乘船逃往那茫茫东海,去到一个未知的岛屿,了此残生?是轰轰烈烈地死,还是屈辱不堪地活?
未来,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彻底笼罩了他。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迷雾之后的道路,哪怕只是一条荆棘小径,但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未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只剩下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下坠。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仿佛与身下的席位、与这厅堂的昏暗、与窗外的无边夜色,都融为了一体。只有偶尔,那紧抿的嘴角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一下,泄露着这位乱世枭雄内心那正在崩塌的山河与无声的哀鸣。长夜,才刚刚开始。正是:
霸业东流恨未阑,孤灯照影夜如磐。
欲知曹操如何决战乾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