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夜色如墨,仅存的那半截牛油大烛在案头噼啪作响,将曹操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他独自踞坐在冰冷的席位上,甲胄未解,肩头的狮头吞口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仿佛一头垂死的困兽。连日激战留下的血污和尘土,混合着汗水,在他花白的鬓角凝结成难看的硬块。
一阵穿堂风过,烛火剧烈摇曳,明暗交错间,照亮了他深陷的眼窝和沟壑纵横的脸颊。那双眼眸,曾如鹰隼般锐利,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空洞地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要将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看穿。
窗外,隐约传来曹军军营中巡夜士兵隐约的刁斗声,与城内伤兵偶尔的呻吟交织,更添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血腥、焦糊和潮湿霉变的复杂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曹操的背嵴不再挺直,微微向前佝偻着,左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腿旧伤处——那是多年前与简宇一部交锋时留下的箭创,每逢阴雨天或心境剧烈波动时便会隐隐作痛,此刻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钝痛。他的右手则紧紧攥着一份已被揉皱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沉入往昔的泥沼。曾几何时,他麾下谋臣如雨,猛将如云,铁蹄踏遍中原,那是何等的意气风!而如今,李典、曹纯、曹洪……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或生死不明,或身陷囹圄,或死里逃生。
庞大的版图,如今只剩下这濒海的北海、东莱两座孤城,如同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的扁舟。简宇的大军如泰山压顶,兵锋直指咽喉。一种冰冷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像无数条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但眼皮之下,只有更深的黑暗和无数战死将士的面孔闪过。
未来,如同一片漫无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彻底笼罩了他。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只剩下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下坠。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他的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多年前雒阳宫宴上的那一幕。那时,简宇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白身,因救王允、得师父王越举荐,得以在御前展示武艺。那个年轻人,一身劲装,英姿勃,于百官面前,连败数名宫廷将领,枪法如龙,气度不凡。
当时位列百官之中的曹操,一眼便看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胆识、武艺,皆为人中龙凤。他甚至主动上前结交,二人曾把酒言欢,论及天下大势,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后来,简宇果然如彗星般崛起,战场上建功立业,更成就了消灭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业,威震天下。自己虽多次与之交锋,胜少败多,但内心深处,对简宇的才能,始终存有一份难以磨灭的佩服。而简宇,也一直将自己视为最重要的对手。
“简宇……简乾云……”曹操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声低语,不像是在呼唤敌人,倒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认可的事实。他攥紧军报的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几分。
扪心自问,败在这样的人手上,真的丢人吗?这世上,能让我曹孟德真正瞧得上的人,又有几个?简宇,绝对算一个。与他为敌,是时运,是命数;败于其手,或许也是一种宿命。这份认知,像一道微光,刺破了浓重的绝望迷雾。
既然败局已大概率注定,那么,是选择像项羽一样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自刎乌江,留下悲壮之名?还是……曹操的目光扫过案上象征征西将军梦想的旧印绶。投降,固然是屈辱的,但若对象是简宇这样的英雄,这屈辱似乎也并非完全无法忍受。
更重要的是,投降或许能保全曹氏和夏侯氏宗族,保全那些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性命。甚至……在简宇的麾下,是否还有机会,以另一种方式,去实现自己早年“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的志向?扫平天下乱局,这个目标,他与简宇之间,或许并非全然对立。
想到这里,曹操不由得下定了决心:“轰轰烈烈地死,固然痛快;但为了未尽之志,为了追随我的人,忍辱负重地活,或许更需要勇气和担当。”
这个念头一旦变得清晰,他心中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仿佛瞬间崩解。盘踞心头的迷茫与孤独被一扫而空,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豁达感油然而生。败,也要败得像个英雄!更何况,尚未最终决战,焉知没有一线生机?
曹操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他不再犹豫,用力一拍案几,震得烛火又是一晃。他站起身,尽管腿伤依旧疼痛,身形却重新变得稳定而挺拔。
他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搓了搓脸,洗去脸上的疲惫与污迹。水珠顺着他坚毅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铠甲上。他对着铜镜,仔细地将散乱的髻重新束好,扶正了头上的冠冕。
残烛被换下,几支新的牛油大烛在厅中点燃,光线顿时亮堂了许多,但依旧驱不散深秋夜间的寒意。火光将曹操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晃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烛烟、冷兵器的铁锈、伤员金疮药以及隐约血腥气的复杂味道。城外,简宇大军营地的刁斗声和隐约的马蹄声,透过厚重的城墙传来,如同持续不断的低沉背景噪音,提醒着每一个人所处的绝境。
曹操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努力挺直了因长时间枯坐而有些僵直的背嵴。甲胄的金属叶片随之出沉闷的摩擦声。他能够感觉到左腿旧伤处传来的阵阵隐痛,但此刻,这种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他目光扫过空荡而略显凌乱的厅堂,最终定格在悬挂于壁上的青徐兖豫地图上——那上面,代表他势力范围的红标已几乎被简宇的蓝标完全覆盖,仅剩下“北海”、“东莱”两处,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孤舟。
“击鼓!升帐!”曹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命令被亲兵迅传达下去,沉闷而有力的鼓声很快在州牧府门前响起,穿透夜色,传遍全城。这鼓声,对于困守已久的军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更像是一种决绝的宣告。
不多时,脚步声在堂外响起。率先踏入的是长子曹昂,他年轻的脸上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甲胄上沾满尘土与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手始终按在剑柄上。紧随其后的是曹洪,他走路略显蹒跚,显然伤势不轻,脸上有一道新疤,但眼神凶悍,如同负伤的猛虎。
接着是谋士荀彧,他依旧穿着整洁的官袍,只是脸色苍白,眉宇间凝聚着深深的忧虑与疲惫。最后是被两名侍从搀扶着的郭嘉,他裹着厚厚的裘衣,脸色在烛光下近乎透明,不时出压抑的低咳,每一声咳嗽都仿佛耗尽了力气,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曹操时,却骤然亮起锐利的光芒。
几位核心文臣武将肃立堂下,与昔日文武云集、谋臣如雨、猛将如云的盛况相比,此刻的景象显得无比凄凉和空荡。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曹操身上,等待着最终的决断。
曹操的目光缓缓从每一张忠诚却写满疲惫的脸上扫过,将这些在绝境中依然追随自己的面孔深深印入心底。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斟酌词句。终于,他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诸公。”他说道,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今日之势,你我都已明了。简宇大军合围,北海、东莱已成孤城,外无援兵,内乏粮草,我等……已至山穷水尽之境。”
他停顿了一下,看到众人眼中闪过的悲凉与决绝,但无人露出怯懦或退缩之意。这让他心中稍安,继续说道:
“然,我曹孟德,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更不愿诸位随我一同葬身于此!故,我意已决:明日拂晓,打开城门,全军出击,与简宇……进行最后一战!”
他猛地提高声调,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豪气:“此战,若胜,乃是天意不绝我曹氏,青州基业,犹可复兴!我等便可绝处逢生!”
话音未落,他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异常平静,却蕴含着更重的分量:“若败……”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若不幸战败,我曹孟德,便会向简宇投降。”
此言一出,曹昂勐地踏前一步,急切道:“父亲!我们尚可……”曹操抬起手,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长子。
“昂儿,诸位,听我说完。”曹操的目光变得深邃,“简宇此人,虽是你我死敌,然观其行事,并非滥杀无辜之辈。夏侯元让、程仲德等被俘将士,皆得保全性命,此乃仁义之举。我辈投降,非为苟且偷生,乃是为在座诸位,为我曹氏、夏侯氏宗族血脉,更为这城中尚存将士,寻一条活路!”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承诺:“届时,尔等是去是留,是解甲归田,还是另谋前程,皆由尔等自行抉择!我曹孟德在此对天起誓,绝不相强,更无半分怨怼!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曹操话音落下,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郭嘉压抑的咳嗽。
片刻后,郭嘉率先挣扎着站直身体,他脸色潮红,气息急促,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曹操,声音虽弱却斩钉截铁:“嘉……飘零半生,得遇明公,方知此生不虚。明公欲战,嘉……便竭此残躯,为主公筹谋至最后一息;明公若降,嘉……亦随侍左右,生死相随!”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站立不稳,旁边的侍从连忙扶住。
荀彧整理了一下本就整齐的衣冠,上前一步,对着曹操深深一揖,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沉稳而坚定:“文若,愿与明公共进退。存亡之际,不敢稍离。”
曹洪“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道:“主公!洪的命是您给的!刀山火海,洪都跟定您了!投降算什么?只要您一声令下,洪照样能冲锋陷阵!”
曹昂看着父亲,眼中泪光闪烁,最终化为无比的坚毅,他撩甲跪倒,朗声道:“父亲!孩儿愿为前部先锋,纵死无悔!一切听凭父亲决断!”
看着眼前这些在绝境中依旧誓死相随的部下,曹操胸中热血翻涌,一股豪情冲散了之前的阴郁。他重重一拍案几,震得烛火摇曳,大声道:“好!有尔等如此,我曹孟德还有何惧!纵然是败,也要让简宇见识我等风骨!传令下去,饱食战饭,拂晓出战!”
众将领命,带着悲壮而坚定的神情离去准备。厅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曹操与跳跃的烛火。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方素帛。研墨时,动作缓慢而专注,墨锭与砚台摩擦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提笔蘸墨,笔锋在砚边理顺,略一沉吟,便落笔书写。字迹起初略显凝重,随后渐渐流畅起来。
信中,他先是客观肯定了简宇的才能与气度,并特意提及感激其不杀夏侯惇、程昱等被俘将领的仁义之举。随后,他明确提出了决战的约定:“明日辰时,愿与公会猎于北海城外,以决胜负。若孟德侥幸取胜,望公依诺退兵,返我青州;若孟德败绩,则孟德当率众归降,听凭公允处置,绝无怨言。”
书写完毕,他轻轻吹干墨迹,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取过准备好的木函,将绢帛装入,用火漆封缄,并盖上了自己的印信。他召来一名绝对忠诚可靠的亲信队长,将木函郑重交付,嘱咐道:“此信,务必亲手交到简宇丞相手中。事关全军存亡,不容有失。”
信使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曹操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无论明日结果如何,一条道路已经指明,心中的重负仿佛减轻了些许。
他踱步到墙边兵器架前,目光落在倚天剑上。他伸出手,缓缓握住剑柄,“沧啷”一声,将剑拔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在烛光下流动着森寒的光泽。他取过一块干净的软布,沿着剑脊,开始轻轻擦拭。动作缓慢、专注,仿佛在进行一种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