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简宇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内室的。那短短一段回廊的路程,在他焦灼的心绪下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寒风掠过他耳畔,却带不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蔡琰平日里或温婉、或狡黠的笑靥,与侍女芸香口中的形容交织碰撞,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煎熬。
当他终于赶到那扇熟悉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柏木门前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屋内,烛光摇曳,人影绰绰,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和低语声。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才伸手,极轻极缓地推开了房门。
内室中,炭火比书房烧得更旺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蔡琰惯用的清雅熏香,此刻却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味,这味道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痛了简宇的神经。床榻边,两名贴身侍女正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为榻上之人擦拭额角。
锦被之下,蔡琰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尖,显露出即便在昏睡中,她也承受着某种不适。
简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靴底触及地面,出极轻微的声响。
一名年长些的侍女察觉到他,连忙起身,无声地行了一礼,用气声禀报道:“丞相,夫人方才醒转片刻,饮了半盏参汤,可没一会儿,又……又昏睡过去了。”
简宇在心中慌乱,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忧虑猛地窜起。他素来沉稳如山岳,此刻却觉得脚下地面都有些虚浮。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至外间等候,自己则轻轻走到榻边,缓缓坐下。
他没有出声唤她,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安宁。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蔡琰冰凉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再次一沉。
他凝视着妻子病态的面容,往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抚琴时专注的侧脸,她与他论诗时灵动的眼神,甚至偶尔使小性时微嗔的模样……这一切鲜活的生命力,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病魇吞噬,只余下令人心碎的沉寂。
“琰儿……”他在心底无声地呼唤,万千担忧与柔情,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守护珍宝的石像,窗外的天光由阴沉渐渐转向昏黄,室内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深锁的眉宇。
政务、贺表、天下大势,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此刻他心中所念,唯有榻上之人的安危。这种将最重要之人的命运,交托于他人之手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烦躁。太医的言辞闪烁,更让他无法真正安心。
就在这满室凝重的寂静几乎要令人窒息之时,外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沉稳有力,节奏独特,并非府中侍卫或仆役所有。简宇眉头微动,但目光仍聚集在蔡琰脸上,未曾移开。
紧接着,门外传来典韦压低嗓音的禀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主公,史阿求见,言有要事。”
史阿?他这位师兄,平日神龙见不见尾,若非极其紧要之事,绝不会在此刻前来打扰。简宇心中一动,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悄然升起。他再次深深看了蔡琰一眼,为她掖好被角,这才起身,整理了一下因疾奔而略显凌乱的袍袖,迈步走向外间。
书房与内室仅一门之隔,气氛却截然不同。书房内,炭火依旧,但那份之前的宁静已被一种焦灼的等待所取代。史阿已然立于房中,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灰布短袍,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他见到简宇出来,目光在简宇略显疲惫和忧虑的脸上一扫而过,并未寒暄,直接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丞相,闻弟妹身体欠安,我或有一线线索。”
简宇精神一振,立刻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典韦守在门外。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史阿,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担忧而略带沙哑:“师兄请讲!”任何关于琰儿病情可能的转机,此刻在他听来都如同天籁。
史阿也不绕弯子,语平稳却清晰:“我今日在城中暗访,于西市茶肆间听得一则传闻。说近日京城来了一位游方郎中,年纪约莫五六十许,面容清癯,身形高瘦。此人医术颇为奇特,不似寻常医者,或用针,或用刀,或施以古怪体操,治愈了不少疑难杂症,人称‘神医’。”
他微微一顿,观察着简宇的反应,继续道:“更奇的是,此人自称沛国谯人,姓华,名佗,字元化。”
“华佗?华元化?”简宇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脑海中仿佛有什么尘封的记忆被瞬间点亮!沛国谯县……华元化……是了!记忆中的华佗,医术通神,性情却有些古怪,不愿侍奉权贵,专好游走四方,救治百姓。记忆的碎片迅拼凑,与史阿所言——籍贯、表字、游方行医的经历——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
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上简宇的心头,让他几乎要脱口惊呼。但他终究是简宇,强大的自制力让他将这股激动强行压下,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爆出前所未有的光亮,紧锁的眉头也骤然舒展了大半。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史阿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史阿都微微挑眉。
“师兄!此言当真?可知此人现在何处?!”简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那是希望重燃时难以自持的激动。他脑海中飞运转,华佗之名,他素有耳闻,若真是此人,琰儿之疾,或许真有转机!
史阿感受到简宇手上传来的巨力和那份几乎要溢出的期盼,沉稳地点了点头:“消息来源多方印证,应是不假。据闻此人行踪不定,但近日常在城南一带为民义诊。我已派人暗中留意,若师弟有意,可立即遣人前去寻访,或可请入府中。”
“快!来人,去请华佗先生来!”简宇几乎是立刻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不!孤亲自去请华佗先生来!”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了丞相府的飞檐斗拱。初春的晚风带着砭骨的寒意,吹拂着庭院中那几株老梅,残存的几片花瓣在风中瑟瑟抖,更添几分凄清。
书房门被猛地拉开,简宇大步走出,他已换下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深青色斗篷,虽非朝服,但那通身的气度与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威仪,却比平日更盛。
早已候在院中的夏侯轻衣立刻迎上前。她同样一身利落的骑射装束,青丝高束,腰佩长剑,英姿飒爽。见到简宇,她抱拳行礼,眼神中充满了关切与坚定:“师兄,人马已备好,皆是精选的好手,可随时出。”
简宇微微颔,目光扫过眼前包括夏侯轻衣在内的五六名精干随从,沉声道:“嗯,走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内心依旧被巨大的忧虑占据。他甚至没有再多看这熟悉的庭院一眼,便径直朝着府门方向走去,步伐又快又急,斗篷的下摆在身后猎猎作响。
夏侯轻衣不敢怠慢,立刻挥手示意,与众人紧随其后。她看着师兄挺拔却略显僵直的背影,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她深知师兄与嫂夫人蔡琰感情深厚,如今夫人骤然病重,师兄心中的焦灼恐怕已如烈火烹油。
作为师妹兼亲卫队长,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确保此行顺利,尽快将那位传说中的神医请回。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个远在南方的身影,若是他在,以他的沉稳武艺,师兄或许能更安心些……这念头一闪而过,她立刻收敛心神,全神贯注于眼前的护卫职责。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庭院廊庑。沿途遇到的仆役侍卫见到丞相这般神色匆匆、面色凝重的模样,皆纷纷避让低头,大气也不敢出,整个相府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之中。到了府门,骏马已然备好,鞍鞯整齐。简宇甚至未等侍卫完全放好马镫,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但那份急切却暴露无遗。
“驾!”简宇低喝一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暮色笼罩的街道。夏侯轻衣与随从们亦纷纷上马,紧紧跟上。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出急促而清脆的“哒哒”声,在渐趋安静的黄昏中显得格外刺耳。街道上的行人见状,虽不识得马上之人具体身份,但看这气势与随从的精悍,也知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纷纷避让。
简宇一马当先,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史阿的话——“沛国谯人,华佗,字元化”。这个名字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光,是他此刻全部的希望所系。他不断催动坐骑,只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那位神医面前。
寒风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那份对蔡琰安危的揪心牵挂。他甚至不敢去细想,若是连华佗也束手无策……这个念头刚一闪现,便被他强行压下,此刻,他必须坚信希望存在。
在夏侯轻衣的引路下,一行人穿过繁华的主街,拐入愈狭窄的城南巷弄。这里的景象与城中心截然不同,低矮的民居连绵,空气中混杂着各种市井气息,偶尔传来孩童的哭闹和犬吠。越往深处,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味渐渐清晰起来。
最终,他们在一条更为僻静的巷子尽头停下。只见一处看似寻常的民居小院外,竟还稀稀拉拉有几位百姓在等候,他们衣着朴素,面容大多带着病容和期盼,目光都聚焦在那扇虚掩的、透出昏黄灯光的木门上。一种混杂着苦难与希望的奇特氛围笼罩着这个小院。
一名性子较急的随从见状,眉头紧锁。在他看来,丞相亲至,已是天大的面子,这些平民百姓岂能耽误丞相夫人的救命时间?他当即策马向前一步,靠近简宇,压低声音道:“丞相,属下这就去让那些人散去,请华佗即刻出来随我们回府!”
说着,他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意图驱散人群。
“放肆!”简宇猛地勒住马缰,低沉的喝止声如同寒冰,瞬间冻住了随从的动作。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如电,扫过那名随从,最终落在那几位茫然望来的百姓身上。
他看到一位老翁拄着拐杖颤抖的身影,一位妇人怀中抱着面色潮红、似乎正在烧的幼童,他们眼中除了病痛,还有一丝因他们这群不之客的到来而产生的惊惶。
简宇胸膛微微起伏,强压下因焦急而升起的烦躁,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人耳中:“我等来此,是有求于华佗先生。先生在此悬壶济世,救治黎民,此乃仁心仁术,是医者本分。我等岂可因一己之私,便行此扰民之举,驱赶求医的病患?若仗着身份权势便如此行事,我与那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豪强有何区别?又何以面对天下苍生?退下!”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随从的心上,那随从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头,默默退回到队伍中。夏侯轻衣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对师兄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即便心忧如焚,师兄依然恪守着心中的道义与底线,这份时刻不忘百姓的胸怀,正是她誓死追随的原因。她轻轻挥手,示意众人保持安静,不要惊扰院内。
简宇不再多言,翻身下马,动作间依旧带着武将的利落。他将缰绳随手递给一旁的随从,对夏侯轻衣低声道:“轻衣,我们在此静候。莫要惊扰了先生诊治。”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扇木门,仿佛要穿透它,看到里面那位能决定他妻子命运的人。
尽管他心中的焦灼如同烈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依旧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如同一棵扎根的山松,只是那负在身后、紧紧握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暴露了他真正的情绪。
夏侯轻衣默默点头,示意其他随从分散警戒,自己则立于简宇身侧稍后的位置,手按剑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昏暗的角落,确保万无一失。她能感受到从师兄身上散出的那种沉重如山的忧虑与压抑的急切,这让她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缓慢而煎熬。暮色彻底笼罩了大地,小巷里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只有那小院窗户透出的昏黄灯火,以及远处零星亮起的灯笼,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晚风更冷,吹得人衣袂翻飞。
院内隐约传来低语声,似乎是医者在询问,患者在回答,偶尔还有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每一次门轴的轻微响动,都让简宇的心跳漏掉一拍,但门始终未曾完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