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一连串惶急到几乎破音的高呼,伴随着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利刃划破了议事厅内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这呼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灼,瞬间攫住了厅内每一个人的心神。
被人拖出厅门、正要被斩的文聘,本已万念俱灰,他那血红的双眼中,只剩下了蔡瑁、张允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冷笑和刘表那冰冷决绝的侧影。这突如其来的呼声,像是一道微弱的光,刺入了他已被绝望冰封的心湖,让他挣扎的动作不由得一滞,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高踞主位的刘表,眉宇间的暴怒被这打断搅得更加烦躁,他猛地皱紧眉头,浮肿的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断权威的不悦,浑浊的眼珠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倒要看看,是谁敢在他盛怒之下,行这刀下留人之举!
蔡瑁和张允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最初的惊愕迅被阴鸷所取代。蔡瑁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丝即将得逞的快意僵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袍袖中的拳头。张允则略显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目光游移,似乎在猜测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在厅内所有目光——惊疑、好奇、冷漠、乃至希冀——的注视下,两道身影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议事厅的大门。来者正是刘表麾下最为倚重的谋士,蒯良和蒯越两兄弟。只见二人皆是鬓微乱,额上见汗,显是一路疾奔而来。
蒯越年纪稍轻,此刻面色潮红,胸膛剧烈起伏,也顾不上整理有些歪斜的进贤冠,甫一进厅,目光便急切地扫过场中,最终定格在被甲士架着的文聘身上,见文聘尚未被拖出,这才长长舒了半口气,但眼中的焦急未减分毫。
其兄蒯良,素以沉稳着称,此刻虽也气息不匀,但尚能维持基本的仪态,只是紧锁的眉头和凝重无比的神色,透露出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厅内熏香的气息,似乎被这两人带来的急促气流搅动,微微波动了一下。那华美梁柱投下的阴影,也仿佛因这变故而产生了些许摇曳。
刘表见是蒯氏兄弟,心中的不悦稍减,但怒气未消,他冷哼一声,声音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异度,子柔,何事如此惊慌?竟要行这‘刀下留人’之举?莫非你二人,要为此败军辱国、构陷同僚之徒求情不成?”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质疑和警告,那只刚刚下达死刑命令的手,仍悬在半空,未曾放下。
蒯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奔后的喘息,先与蒯良一同向刘表躬身行了一礼,动作虽快,却不失礼数。他没有直接回答刘表的质问,而是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直视刘表,反问道:“主公!臣与兄长在外忽闻府内要行刑杀人,心急如焚,冒死闯入!敢问主公,文仲业将军所犯何罪,竟至于是,需立斩于府门之外,甚至要传三军?”
蒯越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大胆,也极其巧妙。他没有一上来就为文聘辩护,而是先将问题的焦点拉回到了事件的起点——文聘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死罪?这既给了刘表一个重新陈述的机会,也为自己兄弟二人介入此事留下了缓冲和判断的空间。
刘表被蒯越这一问,稍稍一愣,随即那股被“欺瞒”和“顶撞”激起的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他指着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文聘,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所犯何罪?哼!异度,子柔,你二人来得正好,也听听这厮是如何狡诈欺瞒!文聘!你且将你方才所言,再对蒯主簿他们说一遍!”最后一句,他是对着文聘厉声喝出的。
文聘此刻心神激荡,从鬼门关前被暂时拉回的恍惚,与积压的冤屈愤怒交织在一起。他听到刘表的呵斥,猛地抬起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显得无比狼狈凄惨。
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但依旧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蒯公!聘……聘丧师辱国,罪该万死!聘不敢辩驳败军之罪!然聘绝非畏战怯敌!北军势大,纪灵十万众旦夕覆灭,我军孤悬在外,陷入绝境!聘为保全荆州些许元气,不得已下令撤退!聘曾连派三波信使,八百里加急,星夜送信回襄阳,向主公禀明军情危殆,恳请蔡瑁、张允二位都督水军北上,倚仗汉水天险接应我军!若有水军策应,断不致……断不致遭此近乎全军覆没之败啊!”
说到这里,文聘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他挣扎着想要指向蔡瑁和张允,却被甲士死死按住,只能梗着脖子,目眦尽裂地吼道:“皆是蔡瑁、张允二人!截留军报,欺瞒主公,坐视我军陷入死地,方有今日之败!聘败军之将,死不足惜,然我荆州数万儿郎冤死沙场,皆因此二贼误国!”
“住口!”刘表不等文聘说完,便厉声打断,他转向蒯越、蒯良,脸上满是“你们看吧”的愤懑表情,“异度,子柔,你们可听到了?败军辱国已是重罪,如今竟还敢凭空捏造什么求救书信,诬陷德珪和张允截留军报、贻误战机!简直是信口雌黄,罪加一等!吾问遍厅内众人,无人知晓,无人见过他所请的求救信!此等为了脱罪而构陷忠良之行径,岂能不杀?!”
蔡瑁立刻上前,脸上摆出受了天大委屈的愤慨状,对着蒯越兄弟拱手道:“蒯公明鉴!末将等对主公、对荆州忠心耿耿,天地可表!岂会行此截留军报、自毁长城之事?此分明是文聘兵败之后,黔驴技穷,欲拉我二人垫背,其心何其毒也!”
张允也连忙附和,指天誓日,声称绝未见过只字片语。
刘表听着蔡、张二人的辩白,愈觉得文聘可恶,他看向蒯越、蒯良,等待他们与自己同仇敌忾。
然而,蒯越和蒯良听完刘表的叙述以及文聘和蔡、张双方截然不同的说辞,兄弟二人脸上并未出现刘表预期的认同或愤怒,反而是眉头越皱越紧,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疑虑和沉重。
蒯良上前一步,他年纪较长,声音更为沉稳缓和,但话语中的分量却丝毫不轻:“主公,请暂息雷霆之怒。臣与异度,有一事不明,欲请教主公。”
刘表有些不耐,但还是道:“子柔但讲无妨。”
蒯良目光平静,却直指核心:“主公,您与文仲业将军,相识共事,已有多年。在您印象之中,文聘将军,可是那等巧言令色、善于诡辩、惯于为自己失败寻找借口开脱之人?”
这个问题,如同一声惊雷,在刘表耳畔炸响。他猛地一怔,浮肿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了。蒯良没有去纠缠那封谁也说不清存在与否的“求救信”,而是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对文聘其人性情品格的判断层面。这无疑是更高明,也更致命的一问。
蒯越紧接着兄长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补充道:“主公!文仲业性情刚毅木讷,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胜则胜,败则败!臣可从未听闻,文将军是那等输了仗,便会绞尽脑汁、编织谎言、攀诬他人以求自保之辈!此等行径,绝非文仲业所能为,亦不屑为!主公与他相处日久,岂能不知其秉性忠厚,甚至可称憨直?”
“秉性忠厚…刚毅木讷…不屑为…”蒯越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刘表的心头。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文聘往日的身影:那个在演武场上兢兢业业操练士卒的将领,那个在军议中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的武将,那个每次受命都一丝不苟、从不讨价还价的臣子……
文聘确实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甚至有些笨嘴拙舌,他打了胜仗,赏赐下来,也只会憨厚地谢恩,从不会主动表功;若是战术执行出了差错,他永远是第一个站出来承认错误,承担责任的。
这样一个人,会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大败后,突然变得“机智”起来,凭空编造出一套完整的、细节清晰的“求救信”和“蔡张误国”的故事来为自己脱罪吗?
刘表多疑,但并非愚蠢。刚才他完全被文聘“指控”蔡瑁张允这一在他看来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所激怒,加上蔡、张巧言令色的反诬,以及那“无人证明”的死局,让他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文聘是在狡辩。
此刻,被蒯良、蒯越这对最信任的谋士用如此直白的方式一点醒,他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那股被愤怒和猜忌冲昏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脸上的暴怒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深深的思忖。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因为蒯氏兄弟的话而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火苗的文聘。文聘那满脸的悲愤、委屈、以及那种近乎绝望的坦诚,此刻看在稍稍冷静下来的刘表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意味。
是啊……文聘若要脱罪,何不将败责完全推给敌军强大、纪灵败得太快等客观原因?为何要偏偏攀咬权势正盛的蔡瑁和张允?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这完全不符合一个“狡诈之徒”的行为逻辑。
反而,这种看似“愚蠢”的直斥其非,更像是一个老实人受了天大冤枉后,不顾一切的泄和控诉!
刘表的目光又扫过蔡瑁和张允。蔡瑁脸上那副“忠愤”表情下,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不安,没能逃过此刻开始冷静审视的刘表。张允那略显夸张的赌咒誓,也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厅内的气氛,随着刘表的沉默和神色变幻,生了微妙的逆转。那股几乎要将文聘碾碎的威压,似乎减轻了些许。原本噤若寒蝉的一些官员,也偷偷抬起了眼皮,观察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蔡瑁察觉到刘表情的变化,心中暗叫不妙,急忙想要再次开口巩固“战果”:“主公!蒯公之言虽有道理,然人心隔肚皮!文聘兵败,恐已心智失常,行事乖张亦未可知!况且,空口无凭,他无法证明信的存在,便是诬陷!此风断不可长!”
但这一次,刘表没有立刻回应他。刘表缓缓坐回了主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扶手,陷入了沉思。他倚重蔡氏、张氏这些荆州本土大族不假,但对蒯良、蒯越这类同样出身大族却更具战略眼光的谋士,其信任和倚赖程度甚至更深。蒯氏兄弟的话,他不能不听,不得不慎重考虑。
良久,刘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中带着疲惫和一丝懊悔。他抬起手,对着依旧架着文聘的甲士挥了挥,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命令道:“……放开他。”
甲士闻令,立刻松开了手。文聘失去支撑,几乎软倒在地,但他强撑着以手拄地,抬起头,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刘表,胸膛剧烈起伏。
刘表避开了文聘那过于灼热的目光,视线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文聘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威严,但已没了之前的杀意:“文聘。”
“罪将在!”文聘嘶声应道。
“蒯异度、蒯子柔为你进言,言你素性刚直,非是狡辩构陷之人。”刘表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我……细思之下,亦觉此事疑点颇多。你所言求救书信一事,真假难辨,蔡瑁、张允是否截留军报,亦无实证。”
蔡瑁和张允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但刘表话未说完,他们也不敢贸然插嘴。
刘表继续道:“然则!”他语气加重,“你丧师数万,致使荆州锐气大挫,此乃不争之事实!败军之将,岂能无罪?若全然不究,军法何在?日后如何统御诸将?”
文聘伏下身去,声音哽咽:“聘……知罪!聘从未敢求免于败军之责!但求主公明察聘之冤屈,聘虽死无恨!”他知道,自己的命,暂时是保住了。相比于那莫须有的“构陷同僚”的死罪,单纯的兵败之责,他愿意承担。
刘表看着文聘,沉吟片刻,做出了最终的决定:“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今削去你将军衔及一切勋禄,贬为校尉。即日启程,前往长沙,于长沙太守刘磐麾下效力,戴罪立功!你可心服?”
从镇守一方的大将,直贬为一个中级校尉,还要去给年轻一辈的刘磐做下属,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文聘没有任何犹豫,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出“咚”的一声闷响:“罪将……文聘,谢主公不杀之恩!谨遵主公号令!”
刘表摆了摆手,脸上满是疲惫:“去吧。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负我……莫要再负荆州。”
文聘再次叩,然后艰难地站起身。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蒯越和蒯良,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激,然后才拖着沉重而又仿佛轻松了几分的步伐,踉跄着向厅外走去。那身破损的征袍,在华丽而压抑的厅堂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