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上回,得知消息后,文聘僵立在原地,仿佛一尊骤然失去魂魄的青铜雕像。帐外呼啸的风声、远处军营隐约传来的马嘶人语,乃至面前炭火盆中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都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沉寂下去,只余下他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狂乱地撞击着胸腔,出“咚、咚、咚”的闷响,那声音震得他耳膜疼,仿佛是整个世界的丧钟,正为他,为他麾下的数万荆州儿郎,一下下敲响。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从他方才听闻噩耗时那瞬间裂开的心窍缝隙中,不可遏制地汹涌注入,迅弥漫、渗透,浸染了他思维的每一个角落。起初只是一丝寒意,旋即化作滔天巨浪,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筹谋、所有的希望,都彻底淹没、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自己那双骨节分明、因常年握持兵刃而布满厚茧和细微伤疤的大手上。这双手,曾开过强弓,舞过长戟,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稳定过摇摇欲坠的阵线。
可此刻,它们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连一丝力气都凝聚不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寒意,正顺着四肢百骸的经脉,逆向回流,直冲头顶,让他一阵阵眩晕。
“完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
他艰难地挪动脚步,靴底摩擦着粗糙的地面,出沙沙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军帐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走向那张占据了大帐中央位置的巨大帅案,案上铺开的荆州与中原交界区域的军事地图,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指引胜利的航图,而是一张缓缓收拢、将他与数万大军紧紧缠绕、拖向无尽深渊的死亡罗网。
他的手指,带着残留的颤抖,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指尖先是落在“樊城”那两个刺目的字眼上。这座坚城,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地钉在北上中原的要冲之上,也钉在他文聘的心头,已经太久太久了。
围城数月,耗尽了锐气,消磨了粮草,更在每一个荆州士卒的心头,蒙上了一层久攻不克的阴霾。程普、韩当,江东孙氏的老臣宿将,用兵老辣,守城稳健,任凭他文聘想尽办法,也难以撼动樊城分毫。当初围城时所怀揣的“围点打援”或“强攻破城”的设想,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对峙中化为泡影。
强攻?若有半分可能,他文聘何至于在此地与敌人虚耗光阴?那坚不可摧的城墙,那严阵以待的守军,早已用事实告诉了他,此路不通。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将地图上代表樊城的那一点戳破。随即,手指僵硬地向北移动,掠过广阔的豫州疆域,那里如今早已被标注上代表敌方势力的浓重墨色。最终,指尖停在了代表麹义、孙策所率敌军进攻方向的、那几支触目惊心的红色箭头上。箭头锐利,势头凶猛,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直插他所在的方位。
“麹义……孙策……”文聘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神经。麹义,那个在北方以悍勇和诡谲闻名的将领,刚刚以一场辉煌的歼灭战,将拥兵十万的纪灵打得近乎全军覆没,其兵锋之盛,士气之锐,可想而知。
孙策,那个素有“小霸王”之称的年轻小将,勇冠三军,其先锋铁骑,据说已不足三百里。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是刚刚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胜利之师,是携大胜之威、如燎原烈火般席卷而来的虎狼之师!
而他自己呢?
文聘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茫然地扫过空旷的大帐。帐内陈设简单,除了帅案、兵器架、以及那个兀自燃烧着、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暖意的炭火盆,便再无长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
荆州……除了我文聘,还有谁能独当一面?蔡瑁、张允之辈,长于水战,善于内斗,若要他们率军在这江北陆地之上,正面抵挡麹义、孙策的兵锋,无异于以卵击石。黄祖?远在江夏,且与主公……唉。盘算一圈,文聘绝望地现,荆州偌大的基业,此刻能倚仗的,竟然真的只有他自己,以及麾下这数万儿郎。
是的,他手下的荆州兵,是精锐。他对此有足够的自信。这些儿郎们,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士气在围城之初也曾高昂无比。他们的战斗力,绝非纪灵麾下那些乌合之众可比。可是……可是如今形势已然剧变!
敌军数量与己方相当,甚至可能更多;敌军将领是当世顶尖的麹义、孙策,谋士如云;而己方,顿兵坚城之下数月,锐气早已耗尽,士卒疲惫。更要命的是,纪灵全军覆没、袁术势力崩溃的消息,如同瘟疫,是绝对封锁不住的!一旦这消息在军营中传开……
文聘几乎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幅场景。恐慌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士气会在瞬间崩溃!到时候,莫说迎战强敌,恐怕维持军纪不散,都将是天大的难题!
一股冰冷的汗意,倏地浸透了他内里的衣衫,粘腻地贴在后背上,带来一阵更深的寒意。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铠甲,但那冰冷的铁片,只能传递来更多的寒冷。
撤退?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狠狠地掐灭了。主公刘表并未下达撤军的命令。他文聘深受刘表信任和重托,委以方面之任,岂能不战而退,擅自撤兵?那将置荆州于何地?置主公的威信于何地?
更何况,在敌军兵锋已近在咫尺的情况下,仓促撤退,无异于将后背暴露给虎狼之敌,一旦被敌军铁骑衔尾追击,数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演变成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撤退,是取死之道,是葬送全军之道!此路,绝不可行!
那么,继续围攻樊城?
文聘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自嘲与无奈。继续围攻?用什么围攻?用士卒们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用日渐消耗、即将见底的粮草?还是用这早已被现实证明是徒劳的意志?
樊城依旧坚固,程普、韩当依旧沉稳。继续围下去,除了空耗时间和兵力,坐等背后的麹义、孙策大军合围上来,将自己彻底包了饺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这简直是坐以待毙,是慢性自杀!此路,同样是死路一条!
先打援军?集中兵力,趁麹义、孙策远来疲惫,立足未稳,先击溃其中一路?
这个看似大胆甚至有些诱人的想法,刚在脑海中闪过一瞬,就被文聘用更强烈的绝望感强行压制了下去。“打住!快打住!”他在内心对自己出严厉的呵斥,仿佛生怕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会滋生蔓延,带来更可怕的后果。“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先打哪一路?打麹义?那是刚刚歼灭了十万大军的胜利之师,士气正盛,主将麹义用兵如神,诡计多端,自己以久疲之师迎战,胜算几何?打孙策?那位“小霸王”的勇猛,天下皆知,其先锋骑兵来去如风,锐不可当,一旦接战,必然是惨烈无比的消耗战。
而无论先打哪一路,樊城内的程普、韩当都不是木头人,他们会眼睁睁看着吗?必然会趁势出城夹击!到那时,腹背受敌,尾难顾,数万荆州军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已不是冒险,而是彻头彻尾的自杀行为!此路,非但不是生路,反而是通往地狱最快、最直接的一条捷径!
撤退,不行。
继续围攻,无用。
先打援军,不可取。
三条路,三条看似不同的方向,在文聘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又一条条地被他自己用冷酷到极点的理性分析,彻底堵死。每否决一条路,他心头的寒意便加深一层,那绝望的阴影便浓重一分。三条路,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死亡,全军覆没。
他仿佛看到,北方的钢铁洪流与樊城守军里应外合,将他麾下的数万儿郎分割、包围、碾碎;他仿佛听到,震天的喊杀声、绝望的哀嚎声、兵刃碰撞的刺耳声响交织成一片;他仿佛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战场上空。
“嗬……”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抽气声,从文聘的喉咙深处溢出。他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在这一刻,似乎再也无法承受那无形的、千钧重压,微微佝偻了下去。他缓缓抬起一只手,用力按揉着剧烈跳动的太阳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的脸上,那原本因军旅生涯而显得黝黑刚毅的面庞,此刻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憔悴。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清晰地盘踞在他的额角和眼角,每一道纹路里,似乎都填满了疲惫、焦虑和那无法排解的绝望。
他缓缓坐回到那张冰冷的帅椅上,椅子的坚硬触感透过铠甲传来,更添寒意。他低下头,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地面,仿佛要透过那粗糙的地面,看穿命运的叵测与无情。炭火盆里的火焰依旧在跳跃,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在他失神的瞳孔中,却点不亮丝毫生机,反而像是一簇簇在寒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鬼火。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如同困兽最后的喘息。
条条道路,皆是死路!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左右皆是悬崖绝壁。他文聘,和他忠心耿耿的数万荆州将士,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一个看不到任何生机、任何希望的绝境。那绝望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浓雾,彻底笼罩了他,吞噬了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凝固了。
帐内的死寂被文聘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打破。这叹息声仿佛携带着千钧重负,从肺腑最深处艰难地挤出,吹散了眼前凝滞的寒意,也惊动了帐帘缝隙间透入的一缕微光。他缓缓抬起头,原本因绝望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目光,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度重新凝聚、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后,专注于唯一生路的决绝之光。
他几步跨回到巨大的帅案前,身躯不再有丝毫颤抖,宽厚的手掌“啪”地一声,稳稳地按在了地图上代表樊城和北方敌军来袭方向的位置。指尖传来的羊皮纸粗糙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不能再犹豫了……”文聘在心中对自己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刻印。“纪灵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便是前车之鉴。我文仲业岂能重蹈覆辙,将这数万荆州子弟的性命,葬送在这必死之局中?”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急逡巡,掠过樊城坚固的符号,掠过代表麹义、孙策兵锋的红色箭头,最终落在了蜿蜒曲折的汉水以及其南方那片熟悉的水网地带。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维。
陆战不可为,唯有依仗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