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认知无比强烈地冲击着他。论步骑野战,麹义麾下的北地精锐和孙策的江东虎贲,皆是百战之师,士气如虹,绝非他这支顿兵坚城之下、久疲之师可以正面抗衡。纪灵在谯郡城外的覆灭,就是最血淋淋的证明。那震天的战鼓、溃散的洪流,仿佛透过地图,在他耳边隐约回响。他文聘还想活着,还想带着这些信任他的儿郎们回到荆州!
但若论水战……文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自信。荆州水军,冠绝天下!战舰如梭,艨艟斗舰,纵横大江,无人能敌。这是他,也是整个荆州最大的倚仗。
他的手指顺着汉水的流向向南滑动,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一幅新的图景:只要大军能及时后撤,脱离这片利于敌军骑兵驰骋的平坦地带,进入河湖港汊交织的荆州腹地,那么,攻守之势将瞬间逆转!
届时,他的水军可以依托汉水天险,构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线。麹义的北方步骑再是骁勇,面对浩荡江水、如雨箭矢和横冲直撞的战船,也只能望洋兴叹。那孙策虽出身江东,熟知水性,但其先锋兵力有限,绝无可能在荆州水军的主场占到便宜。
“撤!”这个字终于在他心中落定,不再是绝望的逃窜,而是充满了战术智慧的“战略转移”。目标明确:保存主力,撤回水军优势区域。
他猛地直起身,脸上的疲惫与绝望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刚毅所取代。他转身,面向帐外,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了厚重的帐幕:
“击鼓!升帐!”
咚咚咚——!
低沉而急促的聚将鼓声骤然在军营中炸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这鼓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立刻在军营中激荡起层层涟漪。各营将领无论是否当值,闻听此鼓,皆是一惊,随即迅披甲持刃,从四面八方朝着中军大帐狂奔而来。所有人都从这不同寻常的鼓点中,嗅到了一丝重大变故的气息。
文聘站在大帐中央,炭火盆的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目光如炬,扫视着鱼贯而入、脸上带着惊疑与肃穆的将领们。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先走到兵器架旁,取下了自己的佩剑,郑重地悬挂在腰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传递出一种坚定的信号——主帅已下定决心,并有能力掌控局面。
待众将到齐,分立两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文聘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数万人的生死。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刚接紧急军情。北方局势有变,纪灵兵败谯郡,友军已失。”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许多将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文聘抬手,虚压一下,强大的气场暂时压制住了骚动。“慌什么!”他低喝一声,目光锐利如鹰,“敌军虽胜,但其锋正盛,不可直撄!我军顿兵城下已久,锐气已堕,若强行接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点明当前态势:“樊城坚固,程普、韩当非易与之辈。北有麹义、孙策虎狼之师迫近。我军已陷入腹背受敌之绝境!”
他的话让所有将领的心都沉到了谷底,这正是他们最恐惧的局面。
然而,文聘话锋一转,手指向南划去:“但,天不亡我荆州!我军最大的优势何在?在水师!只要我等能及时撤至汉水之南,依托水军,便能扼守险要,令北军铁骑无用武之地!麹义虽勇,不习水战,必不敢贸然深追。届时,战局主动权将重回我手!”
文聘的目光在地图上汉水以南的区域死死定格,仿佛要将那蜿蜒的线条和交错的水网刻进脑海里。一股决绝的力量驱散了片刻前的绝望,让他原本微驼的脊背重新挺得笔直如枪。他深吸一口气,帐内冰冷的空气混合着炭火味灌入肺腑,刺激得他头脑异常清醒。
“呼……”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厉芒。“所以我们必须撤,而且要撤得漂亮,把这数万儿郎,安全带回去!”
这番坦诚又充满决心的讲话,像一盏灯,照亮了众将心中的迷雾。他们看到了主帅的清晰思路和担当,恐慌逐渐被一种同舟共济的决心所取代。众人齐齐抱拳,低吼道:“谨遵将军将令!”
他猛地转身,铠甲叶片摩擦出铿锵之声。“文岱!”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唤来自己的亲兵队长,一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将领。
文岱应声而入,抱拳肃立:“将军!”
文聘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命令道:“你亲自带队,率亲兵营,即刻起给我把各营盯死了!传我严令:今日北面来的军情,乃最高机密!有敢私下议论、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右手并掌如刀,狠狠向下一挥,“无论兵将,无需禀报,立斩帐前!级悬于营门,以儆效尤!”
“遵命!”文岱毫无迟疑,脸上掠过一丝杀气,转身便点齐兵马,如虎狼般冲出大帐。很快,一队队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兵刃的亲兵便奔赴军营各处要害位置,凌厉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肃杀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大营。
原本因聚将鼓而有些窃窃私语的士卒们,在这无声的威慑下,纷纷噤若寒蝉,虽心中忐忑,却也不敢再交头接耳。这道铁血命令,如同一块寒冰,暂时镇住了可能沸腾的恐慌。
统一了高层思想,文聘立刻行动起来。他下令停止了一切对樊城的攻击行动,但营垒非但不拆,反而命令士卒加立旗帜,尤其是那些代表主力部队和高级将领的旌旗,比平日插得更多、更密。白天,各营照常炊烟袅袅,斥候小队进出频繁,甚至组织了几次小规模的演武操练,喊杀声震天,做足了大军云集、严阵以待的架势。
到了夜晚,营地点燃的篝火比平时多了近一倍,远远望去,繁星落地,灯火通明。他还特意派遣数支轻骑,夜间举着火把,沿着营垒外围反复巡梭,制造出部队频繁调动的假象。
这一切,都被樊城城头的程普、韩当看在眼里。
“文聘这是何意?”程普手按垛口,眉头紧锁,望着城外连绵灯火,“攻城乏力,却大张旗鼓,增灶立旗……莫非是得知了北面消息,想要固守营垒,阻击麹义、孙策?”
韩当沉吟片刻,谨慎道:“观其态势,不似要撤,反倒像是要迎接恶战。文聘用兵沉稳,或许是想以逸待劳,先挫北军锐气?我等不可不防,若贸然出城,恐中其诡计。”
两位江东老将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谨慎。他们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文聘回到案前,亲自铺开绢帛,提笔蘸墨,向襄阳的刘表书写紧急军报。他字迹凝重,详细禀明了纪灵溃败、豫州失守、麹义孙策大军压境的严峻形势,强调了继续滞留樊城下必然导致全军覆没的危险。
他着重说明,为保全荆州主力,不得已采取“战略转移”,并非畏战,而是为了退守汉水,挥水军优势,再图后计。最后,他恳请刘表火下令,命蔡瑁、张允率水军主力北上,至预定的“白河口”接应陆军登船。
写罢,他用火漆仔细封好,唤来两名心腹哨骑,沉声叮嘱:“此信关系数万将士生死,务必日夜兼程,亲手呈于主公!路上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诺!”两名哨骑将密信贴身藏好,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大营,向南疾驰而去。望着远去的烟尘,文聘心中稍定。只要水军能及时接应,这盘死棋就活了。
当夜幕再次降临,文聘精心策划的真正撤退开始了。第一批撤离的是伤兵、部分文吏以及最笨重的攻城器械。这些行动在严格的灯火管制下进行,人马衔枚,车轮裹布,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沿着预先勘察好的小路向南移动。
文聘本人则坐镇中军大帐,烛光下,他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有不时望向地图和倾听帐外动静的眼神,透露着内心的紧张与审慎。他知道,这第一步必须走得悄无声息,绝不能引起任何警觉。整个大营外围,依旧旌旗招展,灯火通明,巡逻队照常游弋,仿佛主力犹在。
帐外,夜风呜咽,吹动着营旗猎猎作响。文聘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条代表生路的蓝色水道上。撤退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沿着这条险象环生的道路,坚定地走下去。为了这数万信任他的荆州子弟,他必须成功。
就在文聘于北境樊城下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地筹划着这场事关数万人生死的战略大撤退时,后方,一场针对他的阴谋,正悄然在觥筹交错与私语密谈中酝酿。
通往襄阳的官道上,两匹快马已跑得口吐白沫,马背上的骑士,正是文聘精心挑选的心腹哨骑。他们怀揣着那封沾满前线尘埃与主帅决心的密信,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入襄阳城。连日奔波,人困马乏,眼看距襄阳只剩最后一段路程,前方却出现了一队看似巡防的荆州兵马,拦住了去路。
为一名队帅模样的军官,懒洋洋地挥了挥手:“站住!干什么的?襄阳重地,岂容乱闯!”
哨骑急忙勒马,掏出令牌,气喘吁吁却难掩焦急:“我等是文聘将军麾下信使,有十万火急军情需面呈主公!让开!”
那队率闻言,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脸上堆起假笑:“哦?是文将军的信使?辛苦了辛苦了。只是近日主公身体不适,有令,所有军情文书,需先经蔡瑁将军过目甄别,以免惊扰。二位随我来吧,蔡将军就在前面营中。”
信使虽觉不妥,但对方抬出了蔡瑁的名头,又言之凿凿,且人困马乏,只想尽快交接,便未及深思,跟着这队人马偏离了主道,走入一条岔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根本不是去往蔡瑶军营的路,而是径直被引到了蔡府的一处别院。
别院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熏香袅袅的密室内,荆州水军都督蔡瑁正与副都督张允,以及他的弟弟、掌管部分城防与驿传事务的蔡埙对坐饮酒。气氛看似闲适,却透着一股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