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黏液,糊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令人窒息。
“那……那咱们就跟着老爷拼了!”一个蹲在墙角、身材干瘦如柴、名叫李狗儿的马夫猛地抬起头。他眼眶深陷,眼球上布满血丝,一种走投无路的疯狂在他浑浊的眸子里闪烁。
“咱们一起去见老爷!跪下来磕头!把话挑明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简宇那狗贼眼看就要打进来,咱们豁出这条贱命去保他,护着府邸,说不定……说不定老爷能念在咱们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看在咱们此刻还愿效死的‘忠心’上,饶过咱们先前的不敬,以后……”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仿佛要抓住这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
“放你娘的狗屁!”
李狗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胡四一声粗暴的、带着浓痰的怒骂打断。胡四猛地转过身,如同一头狂的熊罴,一步跨到李狗儿面前,一把揪住他破旧的衣领,几乎将瘦小的他提离了地面。胡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李狗儿惊恐扭曲的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忠心?你他娘的现在还跟他讲忠心?!王四他们不忠心吗?李麻子他们不忠心吗?在府里当牛做马十几年,落得个什么下场?啊?”胡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乱棍打死!像打死一条野狗!连句整话都没让说!你这时候凑上去讲忠心?在他眼里,咱们就是他养的狗!高兴了扔块骨头,不高兴了,就像对王四他们一样,随手就能打死!”
他用力摇晃着李狗儿,后者像风中落叶般瑟瑟抖。他接着道:“跟着他拼?拿什么拼?你看看他现在还是个正常人吗?自从那秦庆童跑了,密诏丢了,他就跟恶鬼附了体一样!眼神都是直的!看谁都像看仇人!咱们现在乌泱泱一群人跑过去,在他眼里就是去逼宫!就是趁火打劫!信不信他二话不说,直接叫护卫把咱们也砍了,正好用咱们的血给他那破旗再染红点,给他自己壮胆!”
“胡四哥说得对!句句在理!”旁边一个平日负责打理花园、脸上带着几分世故精明的老仆王老五一拍大腿,急声附和,他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写满了焦虑和后怕,“狗儿你糊涂啊!真是被吓昏头了!简丞相今天就要回来了!那是带着雷霆之威进城!千军万马!咱们这位国舅爷,还有什么本钱跟人拼?他连最后那点指望都没了!他现在就是一口漏得不能再漏、快要沉底的破船!咱们跟着他,不是忠心,是找死!是蠢!是拉着全家老小一起给他陪葬!”
王老五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几个刚才因为极度恐惧而差点被李狗儿那“拼命”的提议带偏的人头上。让他们瞬间从短暂的疯狂中清醒过来。拼?怎么拼?董承自己都已经心智失常,众叛亲离,外面是武装到牙齿的大军,内部是人心惶惶、怨恨沸腾,拿什么去拼?这根本不是拼命,是送死!
一直瘫坐在地上的赵四,此时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神空洞,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所有人,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幽魂:“王四……早上还跟我说……等这阵过去……一起去喝两杯……李麻子……他老婆刚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没满月……就……就这么没了……就因为……没看住一个家奴……”
他的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和麻木:“老爷他……下令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已经……已经不把咱们当人看了……”
赵四的话,没有激烈的控诉,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那血淋淋的现实,同伴转眼间化为冤魂的惨状,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深刻地烙印在每个人心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几位朝夕相处的同伴凄惨的死状,彻底碾碎了他们对董承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和侥幸。忠诚?在视人命如草芥的暴主面前,一文不值,甚至是催命符!
账房孙四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那张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他看到众人脸上那短暂的、被李狗儿点燃的、不切实际的“拼命”的火苗,迅被胡四的怒斥、王老五的现实分析和赵四那绝望叙述所引燃的更大恐惧所淹没。
他看到怨恨的毒焰在他们眼中重新燃起,并且烧得更旺、更烈。他知道,时机成熟了,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已经被彻底捅破。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激动、悲愤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到他这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孙四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但在这冷静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引导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李狗儿兄弟讲‘义气’,念旧情,是好样的,是条汉子。”他先肯定了李狗儿,却话锋一转,“但义气这东西,得用在明主身上,用在知道好歹、珍惜手下的人身上。咱们现在这位‘老爷’,”他刻意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充满讽刺的冷笑,“他还值吗?”
他不等有人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句句如锤,敲打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将董承那看似依旧高大的形象砸得粉碎:“他现在还有什么?权威?他滥杀无辜,人心尽失!手下还有谁真心替他卖命?指望?他最大的秘密、最后的底牌都丢了!简宇大军转眼即至,他拿什么抵挡?他还有什么?就剩下一个‘国舅’的空名头,和一副被恐惧和愤怒逼得快疯癫的躯壳!”
孙四向前迈了一小步,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惶恐而迷茫的脸:“咱们为什么一定要给他陪葬?咱们的命就这么贱?咱们的爹娘、婆娘、孩儿怎么办?也跟着一起死吗?让他们因为咱们跟错了人,就要被抄家灭门,或者流放千里?”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最关键的话,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咱们不是丞相的敌人!咱们甚至没见过简丞相!咱们只是董府里讨口饭吃的下人!是这乱世里挣扎求活的蝼蚁!丞相要对付的是董承,不是咱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要咱们能证明……咱们和董承不是一条心!”
“所以,”孙四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闪过一丝狠绝的光,“咱们要想活,想让家里人活,唯一的生路,不是跟着这艘注定要沉没、并且已经开始胡乱杀人的破船一起撞得粉身碎骨,而是……提前跳船!并且,”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把船凿沉,拿着船上最值钱的东西,向新主人证明咱们的价值!证明咱们不是他的敌人,而是……有功之臣!”
“弃暗投明”这四个字,虽然依旧没有说出口,但其血腥而赤裸的含义,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每个人的灵魂上。用旧主的头颅和覆灭,来换取自己乃至家人的生机,甚至可能是一线渺茫的“前程”。
在绝对死亡威胁的逼仄下,在同伴惨死的刺激下,在孙四层层递进、冷酷无比的剖析中,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终于彻底压倒了那点摇摇欲坠的、对暴主的所谓“忠诚”和恐惧。
小屋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不再是绝望的死寂,而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宁静。每个人的眼神都在剧烈地闪烁、挣扎、变化。
最初的恐惧慢慢被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取代,犹豫被狠厉覆盖,迷茫逐渐凝聚成孤注一掷的决心。求生的欲望,如同最顽强的藤蔓,在绝望的悬崖峭壁上疯狂蔓延,紧紧抓住了那根名为“背叛”的、危险的绳索。
胡四松开了揪着李狗儿衣领的手,李狗儿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但眼中已没了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空洞。胡四自己则重重喘了口粗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吐出去,他看向孙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野兽般的决绝,沙哑地问:
“孙先生,别绕弯子了!天快亮了!你说,该怎么办?咱们……听你的!”
这一刻,董承在他自己营造的恐怖氛围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批可能被迫捆绑在一起的下人。他统治的根基,连同最后一点人心,彻底崩塌殆尽。小屋内的空气,充满了背叛的铁锈味和血腥的决意。
天色已然大亮,但厚重的乌云低垂,将阳光滤成一种惨淡的灰白色,压抑地笼罩着董府。杂物小屋内的空气灼热而粘稠,弥漫着汗味、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孙四的话像最后的判决,敲定了所有人的命运——
“好!”孙四眼中精光一闪,那张瘦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狠绝之气,他不再犹豫,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下军令一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时间紧迫,听清楚!第一,只诛恶董承一人!夫人是好人,屡次为我们说话,谁也不准惊扰,更不准伤她分毫!谁要是昏了头,别怪我孙四不讲情面!”
他目光如刀,扫过众人,继续阐述。
“第二,”他压低声音,“胡四,你立刻去寻今夜在内院值守的护卫队长张奎,他妹子年前刚被董承无故鞭挞至残,他心中早有怨毒!你只需说‘清君侧,保家小’,他必响应!再找两个绝对靠得住的兄弟,控制住通往内院的其他路径,但切记,莫要惊动夫人院中之人!”
“第三,赵四,王老五,你们去寻厨房的李妈和管杂役的刘婆,她们人脉广,让她们悄悄传话给各房可靠之人:天快亮了,想活命的,都机灵点,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待在房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当没听见!董承已失人心,此事必成!”
“第四,李狗儿,你腿脚快,去马厩准备几匹快马,栓在后角门隐蔽处,以备万一!其余人,随我在此等候消息,准备动手家伙!不要刀剑,目标太大,用柴刀、棍棒、绳索!要快,要静!”
计划简单而狠辣,直指核心。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恐惧被一种疯狂的决心取代。胡四重重一抱拳,转身像一道黑影般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赵四和王老五也互相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低头匆匆离去。李狗儿擦了把鼻涕,连滚爬爬地冲向马厩方向。
小屋内,剩下的人沉默而迅地准备着。有人从柴堆抽出沉重的斧头,用破布缠紧手柄;有人掂量着结实的顶门杠;孙四则仔细检查着一盘粗糙的麻绳。天光下,他们脸上的恐惧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取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
每个人的脸色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都显得格外狰狞,眼神交织着恐惧、兴奋和一种即将豁出去的疯狂。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终于,门外传来三声急促的狐狸叫声——这是约定的信号。孙四猛地站起身,低喝一声:“走!”
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紧闭着,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廊下,清晨的湿冷空气里,隐隐飘散着昨夜未能散尽的血腥气,混合着庭院泥土和落叶的味道,形成一种不祥的气息。胡四、孙四、张奎以及另外两名挑选出的护院,像几尊石雕般贴在门边的墙壁阴影里。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声音大得自己都能听见,与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形成骇人的对比。
胡四粗壮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反复握紧又松开手中那根缠了湿布、增加了摩擦力和勒杀效果的硬木门杠,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浸透布条。他侧耳倾听着门内的动静,除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似乎只有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像是压抑着痛苦的沉重呼吸声从门缝里渗出。董承还没睡,或者说,根本无法入睡。
孙四则像一截枯木,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灰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光。他微微侧头,对护卫队长张奎使了个眼色。张奎脸上横肉紧绷,那道旧疤显得更加狰狞,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平复同样剧烈的紧张。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冰凉的刀柄给了他一丝畸形的镇定。
时机到了。
张奎上前一步,身体几乎贴在门上,他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伪造的惊慌,对着门缝说道:“老爷!老爷!小的张奎,有十万火急的军情禀报!是城外刚送来的探报,简宇的大军……有异动!”
门内,那沉重的呼吸声骤然停止!死寂了一瞬,随即传来太师椅被猛地推开、与地面刺耳摩擦的声音,以及董承那如同破锣般嘶哑、却因极度关注而拔高的嗓音:“进来!快说!什么异动?”
“吱呀——”一声,张奎用力推开了沉重的木门,身影一闪而入。几乎在同一瞬间,胡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弓着身子,贴着张奎的侧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迅捷地隐入了门内侧的帷幔阴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