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没有舞台的夜晚。
长屋中央生起巨大的火堆,烟气从屋顶的开口旋出,融入星空。人们围坐成圈,不分演员观众,谁想唱就唱,想跳就跳。食物是共享的:烤鹿肉、玉米饼、用枫糖浆腌制的野莓。酒是酵的浆果汁,装在掏空的葫芦里传递。
阳娃起初坐在维吉尔身边,姿态标准如雕塑。但当一个易洛魁少女开始唱“播种歌”时——那歌没有词,只有“嗬-嘿-呀”的咏叹,音调随呼吸起伏,像土地本身的脉搏——阳娃的身体开始微微前倾。
维吉尔低声提醒:“注意仪态。”
阳娃却站了起来。
不是走向中央,而是走到长屋的阴影边缘,那里挂着各种狩猎工具、皮毛、晒干的草药。她伸手触摸一张熊皮,指尖感受粗硬的毛;又凑近一束风干的鼠尾草,深深吸气。
“阳娃大人,”白鹰长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声音如老树皮摩擦,“这些粗陋之物,不入您的眼吧?”
“不。”阳娃转身,火光在她眼中跳跃,“它们有……形状。真实的形状。”
这时,大宋“汴梁残班”的老琴师李三弦抱着把裂了腹板的琵琶,颤巍巍走到火边:“诸位,老朽献丑了,唱段《夜奔》。”
《夜奔》——林冲雪夜上梁山。一个被体制抛弃的英雄,在绝境中寻找新生。
李三弦的嗓子早被海风和岁月蚀哑了,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但他一开口,所有嘈杂都静了: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没有华丽的唱腔,只有字字泣血的故事。当唱到“望家乡,去路远”时,几个大宋移民开始抹泪。当唱到“生死之交一碗酒”时,几个罗马流亡贵族竟也跟着击掌。
阳娃听得一动不动。
她听过无数完美演绎的罗马悲剧,那些经过修辞学打磨、音律学校准的咏叹调。但从没有哪一曲,像这破锣嗓子唱的《夜奔》,让她感到某种生理性的震颤——不是耳朵的愉悦,是胸口的共振。
唱完了。李三弦咳嗽着鞠躬,差点摔倒。一个易洛魁青年扶住他,递上葫芦:“爷爷,喝口甜的。”
阳娃忽然走向火堆中央。
所有人都看着她。
维吉尔想阻止,但石光明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摇头。
阳娃没有唱歌。她蹲下身,从篝火边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柴枝,炭头还红着。然后,他(她?它?)用那炭头,在夯实的泥地上,画了起来。
先是线条——曲折的,像迁徙的路径。然后是点——疏密的,像星辰,也像眼泪。最后,在中央,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在圆里点了三个点:两个在上,一个在下。
像一张脸,又没有五官。
画完了。阳娃站起身,炭枝落地,碎成红亮的火星。
长屋里一片寂静。只有柴火噼啪。
白鹰长老第一个走到画前,看了很久,说:“这是‘寻找脸的人’。在我们古老的故事里,有个孩子生来没有脸,他走遍大地,收集露水、花粉、鸟的羽毛、熊的呼吸,最后在篝火边,用灰烬给自己画了张脸——每一笔都是他遇到过的生命。”
阳娃怔住了。她只是随手而画,没有任何预设意义。
“长老……怎么知道?”她第一次用敬语。
“因为画会说话。”白鹰微笑,脸上的皱纹如地图上的河流,“你的手记住了你见过的东西:移民船颠簸的曲线(那些曲折线),离散亲人的眼泪(那些点),还有你自己——那个圆,里面的三点,是两只眼睛和一张嘴?还是……别的什么?”
阳娃低头看自己的手,沾满炭灰。
她忽然想起《怅盘桓》里的句子:“你拾起翩跹的鸿羽权作笔竟在雾绡上绘出绘出云髻的凤钗弧”。那时她在想象虚幻的绘画,而此刻,她用真实的炭,在真实的土地上,画出了自己都不理解的东西。
“我想……”阳娃轻声说,“我想学你们的歌。那‘嗬-嘿-呀’。”
易洛魁少女笑着拉起她的手,带到圈中。几个妇人开始击掌,打出简单的三拍子。
“嗬——”少女起音。
阳娃张了张嘴,没出声。她的声带经过精密调校,能完美复刻任何听过一次的音符,但这“嗬”不是音符,是呼吸,是土地通过喉咙的震动。
试了三次,第四次,一个生涩的、有点跑调的“嗬”,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维吉尔闭上了眼。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再也回不去了。
四、河畔市集:破碎的镜子
第二站是五大湖区的“三河市集”——一个自形成的贸易点,罗马、大宋、土着、甚至偶尔有北欧维京后裔在此交易。
演出安排在河畔空地上,真正的露天舞台:天空是顶棚,草地是座椅,河水哗哗打着拍子。
这一场,阳娃不再是唯一的焦点。
阿尔冈昆的鼓乐团开场,十二面皮鼓齐震,震得地面微颤,停在柳树上的鸟群惊飞。接着是“缪斯遗民”剧团演出精简版《美狄亚》——演员用拉丁语嘶吼,没有布景,只有一袭红布象征血与火。再然后是大宋的布袋戏,两个老艺人躲在蓝布后,用十根手指演绎《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孩童们尖叫欢笑着追打“白骨精”的影子。
阳娃在后台——如果那顶破帐篷算后台——静静看着。她手里捧着李三弦的琵琶,指腹抚过裂开的腹板。老琴师刚才说:“这裂缝是过黑水沟(太平洋)时,船颠裂的。本想修,后来觉得,这裂缝也是记忆,就留着了。”
裂缝。又是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