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想!”
宛如梦中惊醒,豫怀谨蓦然一扬头,眼神死倔,犹似当年那不知圆滑,一根筋的小皇子。
终于,他张一张口,把多年来做过的决定、造的孽,同幼时汇报功课一样,搜肠刮肚地说给他的皇兄听。可他终归不再年幼,在做完一件事后,能得到太妃蒸的糖酥酪,连闯祸都有皇兄挨打在前,他依然能在太妃宫中蹭到一顿饭。
那时,但凡皇兄在,他万事不用慌。
豫怀稷是一个节点,是他的人生渐渐有光,缓慢转好的开始。
所以,他做过什么,天知地知,天下人臣他尽可不惧,但唯独他的三皇兄,他生怕显露一点破绽。但今夜皇兄问上门来,跟他说生死,谈嫌隙,从没有过的绝望在他心口漫溢。
他木然地说着,冤杀莫氏,包庇徐斐,清除掉可能见过徐尚若的宫人,几乎一件没落。
“宫中本无八公主,姝贵妃在家乡怀她在先,入宫在后。”他轻微失神,“是父皇仗势强娶的,却在现这些后,把她们母女一关十余年。”
一截红烛燃尽了,殿内一角忽地暗下去,豫怀稷半张脸落进阴影中,他越过光秃的烛台望去窗外,指节微微屈起,点叩椅背:“皇上,除去这些,臣还有一事求解。”他转过脸,语气不住向下沉,“父皇的死,可与你有关?”
这句问话,早在他身处汶都时,就一梭子打进心里。先帝是见过徐尚若的,若他健在,皇后根本避他不开,而当初先帝驾崩,再到立后册封,顺序巧得如有神助。
可恰恰,豫怀稷不信神佛护体,只信事在人为。
他问得直接,赫然揭开那层遮羞布,豫怀谨先是掩唇轻咳,随后变为急剧干咳,忽而涌出的眼泪跟随滑落,沾湿盖在唇上的一侧手掌。他稍稍挪开手,垂目凝视脚下,苦着嗓子说:“父皇的药方子,我……划去一服药引。”
他不再自称朕,走下九五之尊的位置,回到他原来的身份里去。
“你混账!”
豫怀稷霍地起身,他已然气得不轻,他可谓怼天怼地长到大的,连昭兮都被他打过手心,豫怀苏更不在话下,偏就这五弟,他从来没忍心碰一下。
但过去有多爱护,现在便多想摔在地上揍。
“说句大不孝的,父皇身子到底如何,外人不知,你还不清楚吗?”顾不上君臣礼仪,豫怀稷放开骂,“他早被酒色掏空一半了,本也没多少年可供他祸祸的,你不能再等一等吗?”
豫怀谨眼膜充血,低吼道:“我能等,可尚若等不起!”他也站起来,走下高台,一步一个字,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父皇准备在尚若及笄那年,把她嫁到宫外去,嫁给副都统罗沛。”
豫怀稷愣住。他认识罗沛,罗沛是有点武艺才干,但他出名的不在这儿。他曾有过三任正妻,皆因他特殊的床笫癖好,虐打折磨,最终忍受不住自戕而亡。除了罗沛的原配,另外两房续弦都来自贫苦人家,他名声臭了,凡有点家底的没人会把女儿嫁给他。
去年,这浑球因在军中犯事,被豫怀稷斩杀示众。
“太妃心慈,应姝贵妃的请求去找过父皇,但没用,没有用,父皇仍执意如此。”
豫怀谨咬牙问:“连太妃的话都不管用,他还会听谁的?”
恍惚中,豫怀稷似乎可以穿过他们分别两地的那些年,望见一切尚未生,站在源头踽踽独行的小五,在他的眼前,是昭兮远嫁,平时倚仗的皇兄也在万里开外,而太妃都无能为力的局势,豫怀苏还小他两岁,更是指望不上。
他是独自立在荒野中,无人可说,无力可借,只有靠他自己,去抵御将至的黑暗与猛兽。
他开始谋求先帝信任,一手伸到前朝,拉帮结派,扶植党羽,在先帝病重的几年,逐步把控住朝政。他剥去原来的一张皮,鲜血淋漓地长出新的爪牙。
豫怀谨已步到平地,他弯曲双膝,跪在他三皇兄面前。
这一幕,他已梦见许多回,他刚想说话,一口腥咸顺着喉间的奇痒一齐咳出来。
他全身贴伏在地,殿外响起清晰而急促的踏雪之声,来人没等通传,径直推门闯进。他稍微撑起身,看见徐尚若扔掉伞,在无垠雪地上向他飞奔。
她显然吓得不轻,慌乱中,她提起门边横架在木托上的剑,剑鞘都没去掉,便奋力抬高一点。她面向豫怀稷,止不住哭腔地喊:“你别过去!你不许过去!”
而豫怀稷没有动,风拂过他哀伤的眸子,他问向伏地的年轻君王,平柔温厚:“皇上,臣头回考查您的功课,问的是哪一篇,您可还记得?”
豫怀谨怔一怔,恍神半天,他还记得吗?
是的,他记得。
“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喃喃答完,掌心朝上,抬手伸向徐尚若,“尚若,不可用剑指皇兄,放下来。”
这柄剑女子提来吃力,却也不敢真的放下,她见丈夫眉心皱起,正踟蹰着,又听豫怀稷开口说:“我今日去浮屠寺,母妃说,人生一世,骨肉血亲,错过一个少一个,她要我护好了。”他喉结滚一滚,嗓中干涩,“五弟,那你说,为兄如今,还能护住你吗?”
话一随风飘走,只听哐当两声,剑头坠地鸣响,再是剑身摔砸在地。
徐尚若眼泪夺眶,她朝豫怀谨跑去,脚下短短十多步,如同一生的漫漫长路。她使尽全力,把她的夫君自坚冷的地砖上扶起来。
豫怀谨握住她手掌,咽下满口血沫。
但他恢复点气色,面颊有片缕的红润,因着豫怀稷的回护之心,雀跃得像个少年。
哪怕他们都明白,这一回,阿宿是外患,他的痨病是内忧。
天道轮回,谁也护他不住。
阿宿收监之前,几把剑围成圈架她颈上。大势将去,她颓然地跪坐在厚雪中。
侍卫将她拖起来,即将押往地牢时,豫怀谨挥开陆秋华等人,凑到她耳边,悄声留下一句私语。他说:“你放心,你没输,结局只是换个方式,但它不会负你所望。”
起先,阿宿只当他在故弄玄虚,临到末尾了,还不忘戏辱她。
当天夜里,王府内外的兵马如潮汐退走,街头巷尾的通缉令也一并撕去。次日早朝,皇帝向朝臣说明原委,归还豫怀稷被褫夺的兵权封号,他亦在朝堂之上,将自己谋害先帝,做局诬害莫恒,为徐斐掩罪等一串的过往公之于众。
只刻意略去徐尚若的部分,稍作模糊处理,把莫恒的悲剧归于暗中知悉了他所犯恶行,才遭到毒杀灭口。他在众臣惊掉下巴,还没回神的当口,下达诏书,因其失德无能,不堪天下大任,痛思己过,将禅位于文亲王豫怀苏。
而这一决断,是他跟豫怀稷早早商定下的,只在上朝前半个时辰,简单知会豫怀苏。
豫怀苏受惊不小,脑子乱糟糟的,但出于生存本能,他想先逃出去再捋一捋这些事。然而,皇帝拿过能拍死人的长方镇尺,递给豫怀稷,他三哥手持家伙,隔空指一下豫怀苏的腿:“你想自己走去登基大典,还是由人抬过去,你考虑清楚。”
豫怀苏视死如归,硬气地吐出四个字:你行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