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豫怀稷终于点头同意,定在后日子时,攻取皇室。
晨起,天昏,邪风摇落一场骤雪,以纯白为刃,一刀刀地剐去尘世的脏污。
随天幕暗下,黑滚滚的伏兵隐在长街各处,由于是些散兵,豫怀稷抽调出一些精力去编组训练,斩杀掉十几个难以管控的,剩余分成五队,都以他的亲兵为领头,分布到四大宫门的附近。
来前,他定下几条规矩:
侍卫降者不斩。
宫人逃者不杀。
昭帝须生擒。
他这一指令登时引众人抵触,他们多为朝廷欲缉拿的要犯,与皇帝的仇怨匪浅,本也无视人命,没什么悲悯心的,要他们收敛自束,都吵嚷比死还难受。
豫怀稷表示理解,抽出佩剑,如银枪猛一掷去,剑头倏尔刺穿原在粗声吵闹的前后两人,浸满血的剑身串起一双躯干。他们尚没死透,豫怀稷走过去,一脚踩在前面那人的小腿骨上,右手握住剑柄,跟撸烤串上的熟肉一样,噗地一拔,血腥飞溅三尺。
“我是个听言纳谏的,既然生比死难挨,我成全你们,不勉强。”他环视四周,举起仍在向下滴血的剑,冷冷提问,“还有哪个要我送一程的?”
人头祭出,底下顿起骚动,按理说,豫怀稷一方人少,他们蜂拥而上,赢面应当不小。但到底是群自私保命的,不肯当这出头之鸟,生怕白给他人作嫁衣。
吃准这一点,豫怀稷将他们拿捏得称心顺手。
继而到达谋定之日,天公洒完最后一粒雪,西北角的天空蓦地一亮,升起的烟火照彻云天,紧随几声闷雷似的巨大声响,数道宫门依次震动,如一张血口,主动向他们缓慢张开。
豫怀稷展臂一挥,以他为,阿宿为辅,乌泱泱的人潮拥进皇宫。
刚落过雪的子夜,巡查的侍卫们冷倦交侵,还没提起精神,便由这一变故打得丢盔弃甲。加之林晋南的倒戈,他们失去龙,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抵挡几下便四处奔散。
而阿宿的目标很明确,在豫怀稷的引路下,直冲皇帝寝宫奔去。
宫中各处燃起灯火,他们到的时候,皇上寝衣外披有金龙外袍,他手持太古帝王剑,孤身立在石阶上,院里只剩一支几十人的亲卫队。大约夜风中杵久了,他以帕遮唇,时不时地咳一咳。
他稍微合眼,听见无数人的脚步声跨过宫槛,再睁开,豫怀稷已率人攻进大门。
“三皇兄。”他勾一勾唇,五指捏紧剑柄,“你可叫朕好等。”
阿宿的人哗地以扇形散开,在宫院内将皇帝一众层层围住。
豫怀稷站在包围圈里,同皇帝四目相望,从容不迫。
“着什么急?”他慢悠悠地说,“这当帝王的,要能沉住气,哪怕只当一日,当一时,当一刻,也得沉住了。”
皇帝未置可否,只轻轻笑一笑,忽然叹问:“朕有多久没跟皇兄练过招了?”
听到这个,豫怀稷稍抬下巴,似也惆怅地答:“是有不少年了。”他回想着,“臣出征西北前动过一回手,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不错。”皇帝点一点头,“朕记起来了,是四姐出嫁的那一年,皇兄刚从西南回来,年底又独自领兵去了西北。”他手腕微转,已提起剑来,银光反射出他微挑的嘴角,“是该给皇兄看一看,朕这些年长进了多少。”
话未完全落地,他的剑已破空刺出,身随剑动,宛若银色游龙划过夜色。
豫怀稷食指一挑,剑鞘凌空飞出,挡住刺向面门的剑尖,一声锐利的铮鸣声后,两人以晃目的度交起手来。随他们破开了口子,皇帝的护卫也提刀攻向四周,两边的争斗一触即。
大约百来招后,豫怀稷与皇帝同时收招,再出手时,他们的兵器同时指向对方咽喉。
在飞起势即将刺进血肉的一秒,豫怀稷所执的剑鞘偏去一厘,皇帝的剑刃亦从他颈边划过,但双双未停,擦过对方向前而去。
剑鞘旋飞,打下一枚金钱镖,豫怀稷提腿踹中躲在檐下,手执暗器的男子,信手扯住他耳尖,冰凉不耐烦地说:“我说过,生擒生擒,白长一副招风耳,听不懂是吗?”
几乎同时,豫怀谨的剑也架到阿宿肩头,四面突然火光大盛,照彻黑夜的光亮底下,宫墙之上百名弓箭手齐齐冒头,院外亦传来整齐划一的列队前进之声。
局面急转而下,阿宿还没从豫怀谨逼到眼前的剑上回过神,已看见陆秋华带兵冲进来,他身后的人马纵横向前,少说也有数千人。
而他们这一群忽如瓮中之鳖,有的想逃走,被墙头射来的羽箭一记穿透眉心,轰然倒地。
原本的优势转瞬成颓态,阿宿这才猛然惊觉,她自进来以后,便没看见过埋伏在另外三个宫门的手下,只怕早已在入口的某一处便被降住了。她浑身的血凉个透,扭头看向远处的豫怀稷,几近咬碎牙齿:“你们,串通好的!豫怀稷!你设计我?”
听她挣扎怒吼,皇帝将剑移开,陆秋华即刻补上,与几个侍卫把阿宿困在刀下。
“阿宿姑娘,你这口气,莫非我记错了,难道不是你先设计我跟我家娘子的?”
豫怀稷收剑入鞘,穿过对峙的人潮,在一脚一坑印的深雪中走向她。他面上没有端掉一窝逆贼的释然,依然同在宫外潜匿时一样沉冷。
他说:“你忘了,我带你离宫前,先去见的,是皇上。”
与阿宿以为的不同,豫怀稷从没在她给出的选项里摇摆,而是直接去找皇帝摊牌。
世人皆赌徒,有人赌钱财,有人赌前程,而他赌的是豫怀谨的一点真心。
他至今都还会记起,几案上火头熄灭的锅子、冷到酸的酒,以及死一般静悄悄的暖阁。
豫怀谨坐在高位,眼里空洞洞的,双掌不停磨搓膝盖骨,始终不出半点回音。
见他这样,许多东西昭然若揭,但豫怀稷仍在逼他亲口说。
“臣来,是想听一句实话。”他眼光灼灼,掺带了兄长的威严,“不论实情为何,未来该如何破局,臣只想跟皇上商榷,不能由一外人指哪儿打哪儿。”
似没听到他的话,豫怀谨依旧双目失焦,面上浮出年少时才有的张皇无措。
突然间,豫怀谨产生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动,他想冲出去,去找陆万才,抓住其问一问:你不是说,朕身上沾的血已经洗干净了吗,那为什么,皇兄还是现了?
但他仿佛动弹不了,只能浑浑噩噩的,听豫怀稷一句句地把话抛来。
“臣以为,臣同皇上之间,不应有嫌隙,生死分合都该敞开说……一切之后,皇上若能容下臣,臣就照常来去,倘若容不下……”豫怀稷顿了顿,道,“臣今夜只身前来,把命拍在这大殿上,皇上想要,可尽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