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渐渐拉开下一折,旦角粉墨登场,一开嗓声音甜润亮堂,宋瑙与台下寥落的几个看客一道,含笑鼓掌。忽然间,温萸举手撩起一侧的乌,她耳垂根部,有一块黑灰的印记,与叶鄂水的烙痕如出一辙。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可能她也没有名姓,我们都唤她阿宿。”温萸放下手,如瀑的秀又盖住耳后,“她几年前来找我,说她有法子帮我复仇。”
她摇头:“阿宿神秘得很,我并不大了解她的来路,只知她与曾经抄家问斩的莫恒一家有点瓜葛。有次我们约在莫氏坟茔外见面,恰好是他们忌日,阿宿在那儿烧纸钱。”
宋瑙余光瞥去:“她一次也没提过莫氏?”
“没有。”温萸直截了当,“她要找我,会留暗号联络,我向来领完活计就走,她性子挺生冷的,不爱向人解释她的意图。”
这样听来,宋瑙大致有数,乞巧节温萸接到的活是引徐斐来见她,别的应当不清楚。
但宋瑙仍然忍不住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温萸出神须臾:“阿宿说,我们是同样的人,大仇未报,余生难安。”
温萸又一摇头:“她没有详细谈过自己,我也从不追问,知道的未必有你们查来的多。”她食指向上一指,“但她的血仇若同莫恒相关,那她的仇家只怕要高过徐斐千万倍。”
她往上指,指的是大昭的天,这天下之主。
宋瑙有片刻未作声,耳边是婉转如泣的戏词,响彻整间戏园。
她眼光轻微游离,移向戏台之外。
停顿一会儿,宋瑙收敛心神,又捻起一颗糖山楂:“你对她的认识这么少,她凭空给你画张饼,你就敢跟她走?
“为何不敢?”
温萸似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侧过身,她靠近宋瑙,半趴在桌上:“阿宿能说出徐斐许多事,包括鹤唳山这一件,她来问起我父亲的死。”她笑容越大,眼中却越多化不开的苦,“我孑然一人,什么都没有,只这生死一条命,也不值几个钱,这么多年的孤苦都没杀死我,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宋瑙偏一偏身,与温萸隔桌对望。她今日的妆容很淡,有点接近宋瑙在乞巧节见到她时的样子。
薄薄一层脂粉,勾出她五官中特有的明丽率真,本也该是个在山野中跨马而歌的姑娘,如今却让日煎夜熬的仇恨,一点点蚕食掉她身上的光。
“温萸,你再撑一撑。”
宋瑙连名带姓地叫她。
温萸怔一怔,她自委身徐斐,人人都喊她七姨娘。
有尊敬她一些的,会叫声徐小夫人。
她可以是徐斐宠妾,是七姨娘,是徐小夫人,但她偏偏不再是温萸。
可宋瑙把她拉回原本属于她的身份里,她恍惚听到,有人在跟她说:“再撑一撑,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想要的吗?
温萸又一恍惚,她一直以为,她想要的不过是徐斐的命。
有无数个夜晚,她侧躺在男人枕边,一边听他鼾声如雷,一边用蔻丹甲套的尖头在他喉咙口轻轻擦过。她是有机会下手的,但她无法容忍徐斐死得这么悄无声息。
他应当沦为蝼蚁,从云端狠狠跌落,被一人一口吐沫地淹没。
而不是以国舅之名,死在自家床榻,金棺玉椁,千人哭丧。
但她适才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却并不是这些。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的鹤唳山,她坐在高耸的草垛上,两条腿腾空晃荡,自高处俯瞰趴在篱笆前,帮她加固木栏杆的顾邑之。
她把吃剩的枣核往下丢,偶有一粒扔中顾邑之,他无奈地回过头,满脑门儿的汗。
那一日她坐得高,湛蓝的天横在头顶,没有一丝乌云,仿佛伸手可碰。
她想,她真正想要的,或许一生都得不到了。
“阿宿在帝都埋下不少暗线,耳后都烙有同一记号,你若想利用我引她出来,还是趁早死心吧。”温萸抽回思绪,微合双目,“只除掉阿宿是无用的,拥护她的人会伺机而动,到时皇城脚下,怕有大乱。”
宋瑙不甚意外,点一点头:“嗯,我没想现在除去她。”
温萸愣了下:“那你说的第三件事……”
“帮我一个忙。”
宋瑙看向温萸,山楂上的糖粉在手掌中融化,她收缩五指,轻声道:“替我给阿宿带点话。”
宋瑙走出戏园时,飞雪依旧,她舀起一捧积雪,搓拭掌心的糖渍。
雪花在逐步暗下的天色中纷纷扬扬,她回头望一眼清观阁,温萸的背影在风霜之中模模糊糊的,戏台上隐约传来一段戏文:
“抵多少南华庄子鼓盆歌,鸟飞兔走疾如梭,猛回头青鬓早皤皤。
“任傍人劝我,我是个梦中醒人,怎好又着他魔?”
待宋瑙返回王府,豫怀稷已从宫中回来有些时候。
她推开主屋的门,有些难得地没见到豫怀稷在房中研读兵书。
他反常地铺展开一张画布,拿笔尖蘸上顶烟墨,正在轻巧勾画什么,净皮宣纸的中央影影绰绰描摹出一位窈窕少女。而宋瑙还没看出点名堂,他已快将画卷对折,推向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