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理一理衣襟褶皱,屋内陈设不变,宛如一切如常。
往后的半个月雪势极大,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帝都时已错过九公主送亲的时日。群臣揣度圣意,纷纷草拟折子,搜罗各种罪名弹劾齐氏诸人,眼见多年筑起的高楼大有将倾颓势,太后受不起接连打击,大病不起。
豫怀稷一回来就换上官服,马不停蹄往宫中去。宋瑙留在府邸,差椿杏备好热水,稍稍洗去一身的风雪与倦意。她换洗完毕,适逢戚岁办好差事归来,与她汇报一二。
外头风雪不减,午后的天浑如将夜,宋瑙执伞出门,先去老街喝了一碗羊肉汤,再沿路闲走,买来只御寒的陶瓷汤婆子,随后才顺路进到一间戏园子。
这是间历史久远的戏馆,名为清观,今年重新翻修,只保留了先帝为他家题字的金漆牌匾。
雪天的客人不多,看台间有一半座位空置,此时台上在唱一出《鲁斋郎》,正演到鲁斋郎倚仗权势,强抢民妻。宋瑙便穿过后排桌椅,无视众多空位,径直坐到一女子座侧。
与她一左一右,同桌赏戏。
宋瑙没有看她,始终直视前方,淡淡唤她:“温姑娘。”
温萸挥退随从,似乎不认识宋瑙一般,没有行礼。
台上伶人唱到“着意栽花花不,等闲插柳柳成荫。谁识张珪坟院里,倒有风流可喜活观音”时,温萸跟随戏腔的节奏,轻拍双掌,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眼下的她,不再是徐斐艳俗招摇的侍妾,去除所有伪装,她仅仅是温氏女。
一个斩断后路,没想过再回头的烈女子。
“有人托我带话,说是你那只叫乌凤的马骡,他给找回来了,照料得十分好。”
听宋瑙说完这句话,久违的记忆冲进心口,化作一记无形重锤,砸得温萸肩头剧烈一颤。
她未一言,而手掌却绞握到一起。
宋瑙眼风瞟过,更笃信了早先的揣测,温萸对顾邑之是有余情的,否则以她决绝的性子,早在第一时间用她掌握的实情把鹤唳山捅出个窟窿眼,撇去徐斐,她头一个便不该放过顾邑之。
但她没有,消停隐忍的那几年,应当是她为顾邑之做出的,最温柔的妥协了。
“我今日前来,为的三件事。”宋瑙不同她绕圈子,单刀直入,“第一,后面我说的所有话必须烂死在这间戏园子,不许透露出半个字;”她顿一顿,“第二,你耳后有个烙印吧,我要知道它的事。”
戏台上贴旦扮相的粉面朱唇,当她怒甩水袖,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温萸才稍一偏头,便见宋瑙目光遥遥落向前方,像在认真看戏,可她问得相当直接,等于将已知的牌面丢出来,暴晒在青天白日之下。
似两个已经探知到彼此底细的人,面对面地坐着,无须多一句场面话。
宋瑙既打开天窗说亮话,温萸索性也完全撕去伪装,没尊她一声王妃,同样冷淡地问:“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见过顾邑之了。”
接在台间正末的一句戏腔后,宋瑙淡漠接口。
听完她没头没脑的七个字,温萸倏忽皱眉。
宋瑙拈起一颗糖山楂,咬掉顶层乳白的糖粉,徐缓道:“是个忠义之士,可错便是错,勿论什么苦衷与无奈,有些事他难辞其咎。”
温萸转回脸,沉沉望向大红戏台:“你想说什么?”
宋瑙又咬下一口,汹涌的酸意充满齿间,她微眯双眼:“你当然尽可以不应我,如今朝局动荡,内外不安,其中还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在,这就不用我多言了。”
似是太酸了,她轻轻放下山楂,拍一拍指间糖粉:“所以,往后我夫君若有差池,顾邑之与你,有一算一,我绝不会轻饶了去。鹤唳山那一桩迟早会翻出来,还你父亲一个公道,而顾邑之作为当年县令免不了要担责,我说得没错吧?”
听出宋瑙在拿顾邑之威胁她,温萸反倒笑起来,她垂下头,喃喃反问:“你当他会一直藏下去吗?”音量很低,仿佛在回想他的书生模样,轻轻喟叹,“他也一定没这么打算过呀。”
她知道,顾邑之总是一板一眼的,管天管地,还管邻里口角纷争。
明明是跑两步就喘,爬个山都能摔的文人墨客,却永远不知累似的,放射出父母官的伟大光辉。
他这样的人,是不怕死的,不怕拿血肉凡胎去挡世间的大刀冷箭。
无须谁去动手,他会去承担他的失职同过错,而这一天,必然不会来得太迟。
“但罪罚也有轻重分别。”
宋瑙知她的意思,摇头提点:“服徭役是一种,流放配是另一种,大类中还有细分,是给个痛快,还是钝刀子割肉,能玩的花样可多了去,端看温姑娘如何选。”
温萸眉头一紧。
宋瑙瞟她一眼,冷声又道:“何况你追随的,也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大善人,她招揽的除去你这样与朝廷权贵有私仇的,多数是各州府的通缉要犯,对不对?”
温萸不说话,冷汗自根滑过后脖颈。她听见宋瑙步步紧逼,带些嘲讽的口吻,笑问她:“温姑娘,敢问他们哪个没背负人命债,与徐斐又有什么差,与他们为伍,时日一长,你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台前恰好演到妻儿离散,尖锐的戏腔压过来,却盖不住宋瑙轻悠悠的一句话。
她问:“顾邑之的命比这些人,可要金贵不少吧?”
温萸静默许久,直到台上一幕唱罢,伶人退向幕后,她忽地笑一笑:“传言到底不可信,王妃同我打听来的,简直判若两人。”她认真地打量宋瑙,“计算筹谋起来,竟不似普通的官家女子。”
原先是她想把宋瑙引去鹤唳山,现今倒叫宋瑙抓住这些圈圈绕绕,反将自己一军。
宋瑙听她不知褒贬的评价,并不在意:“我过去的确有些胆怯怕事。”抬手轻抚间的白玉簪,“可这人呀,一旦心有挂念,终归会遇强则强的。”
说完,她不急于等温萸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