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豫怀稷依然隔三岔五差戚岁送些猪肉上门,抑或天晚了,翻墙来与宋瑙私会。
而八公主一事上也捉到不少相关人员,包括当日偷换冰雕的十数人,可以肯定背后确有一组织,下线纷杂,处事隐蔽,但抓来的多为外围跑腿的,只交代些皮毛,还不能触其核心。
日子按部就班地晃到腊月初一。
帝都很久没这样热闹了,即便帝后大婚时,因先帝守孝期刚过,不宜大肆操办,只简单走了个过场。
而今日不同,来的全是大昭极有名望的皇亲重臣,连皇帝都摆驾莅临。场子又在虔亲王府,市口绝好的地儿,十里外都能听见锣鼓声,打眼望去遍地红。
只是物有两极,这太隆重了也有坏处,比方说宋瑙,经这阵势一唬,她新嫁娘的拘谨嗖地演化成真实的窒息。她如牵线木偶般由几个喜娘压在矮凳上一番捯饬,终了盖头一落,便要推上花轿。
她临到关头,向后一缩:“我、我再回屋贴张花钿。”
喜娘没瞧见过这整装完毕,还想往回溜的新娘子。幸而宋母早在防她这一手,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擒住她手关节,慈祥地笑:“不用,该贴的地方都贴了,美极了。”
宋瑙挣扎:“唇脂也可以添点的……”
“唇脂、香膏、水粉、铜镜,椿杏都备在那儿了。”宋母淡定地将她往前拖,“你缺什么,自个儿在轿子里补一补,去吧,别误时辰了。”
别人家嫁女儿,母亲都泪眼婆娑的,可到她这里却变成亲娘活活将她撵上轿的。宋瑙一面怒叹母女情薄,一面僵坐在颤颤悠悠的花轿中,听见路两旁十分欢腾,仿佛全城的人集体休沐了,只为来凑这天大的热闹。
她头顶红盖头,处身在这谜一样绵长的节庆氛围中,渐渐对时间的流逝失去判断,似乎走了很远的路,又像刚起步,这顶轿子忽地落停下来。
她还未有所反应,一只手已穿过轿帘,入眼的一截袖管宽厚红艳,将掌中红绸递向她。
宋瑙握住红绸走下轿,没挪几步,便听红绸一端的男人轻笑道:“我倒不介意,但你确定要一路撇着外八字去拜堂?”
宋瑙定睛一看,如他所言,她双脚正无意识地摆出一标准外八字,碎步踏得别别扭扭。
刹那间,宋瑙感觉今日空气稀薄,呼吸略微不畅,她唰地一下收回脚尖,嗫嚅解释:“我平日不这样的,真、真的,我能走好。”
为了挽回颜面,她脚尖板正地快踏出,刚想为这一步的完美喝彩,却听豫怀稷强忍笑意,提醒她:“娘子,顺拐了。”
宛若当头棒喝,好在霞帔层叠厚重,她的动作掩在里面,旁人也觉不出来什么。但宋瑙本人险些要羞赧哭了,企图推卸责任:“是盖头、盖头挡住视线……”
宋瑙还没将盖头与四肢笨拙的干系捋完,便觉身边一空,她大惊失色,这顺拐跟外八也不是多大的过错,豫怀稷总不会为这个悔婚吧。她胡乱猜想间,身子猛地一轻,双脚腾空,腿弯被两只大手环扣住,她整个人扑向一温厚脊背。
雷霆般的起哄声在耳畔炸响,宋瑙才反应过来——是豫怀稷将她背起来了。
府外挤满围观百姓,大多空暇时都传过他们的恩爱话本,今时赶来见真人,对这一幕满意极了,不少人拍手叫好,内心更坚信了那些香艳段子绝无水分。
“放心,待会儿你只需拜天地时下个腰,转一转圈。”豫怀稷背着她往堂屋走,低低一笑,“其余时候,随你是趴是躺,出力的事儿,我来。”
他的话瞬息淹没在漫天喧嚣中,宋瑙到底是长大了,懂些男女之事,以至于听人一句话,便净往些不可描述的场面上去散联想,圈住男人脖颈的玉臂也逐渐烫。
她眼中是无尽朦胧的红,如同那晚在华阴坡,唯有漆一样的黑色涂满大地,豫怀稷也是这么稳扎稳打地背她下山,归途再远,都好似没什么可怕的。
想到这里,她莫名便不慌了。
堂屋的主位上坐的是皇帝与妧皇太妃,后边依次为豫怀苏等亲王国戚,陆秋华与一众军中将领排在稍靠后些,除去徐尚若因身子欠安,没有一同随行,帝都里能叫上号的几乎都来了。
宋瑙心定之后,一切便顺遂起来。她在豫怀稷的牵领下,行完所有繁缛礼仪,就由侍女引去布置妥善的婚房中等候,留豫怀稷在堂前敬酒。原以为这一轮喝下来,总要个把时辰,但他回来得比设想中早许多。宋瑙正怀抱果盘,一瓣接一瓣地往红盖巾里送柑橘。
猝不及防间,盖头被人挑开,现出她叼了半截果肉、惊愣仰起的脸。
她本来都计划好了,要拿出端秀面貌去见豫怀稷,却不承想毁在半瓣柑橘上,顿时有些委屈:“王爷怎的回得这么早?”
可怜她全然不知,她的端秀在这之前,便已经崩塌殆尽了。
若认真追溯,当要数豫怀稷迈进屋来,无声挥退婢女的一刻,时值她果子吃得不得劲,手鬼鬼祟祟落到盘子上,摸瞎似的抓了一把。
凭借手感先择出瓜子扔一边,食指继而弹开两颗桂圆,然后捏住粒花生犹豫须臾,仍旧挑出扔开,最终捻起一只大红枣,在衣摆上蹭一蹭灰,便拿进盖头里窸窸窣窣吃掉了。
豫怀稷是搬出他的自制力来,才忍住不笑场的,瞧她一副可人样儿,他难免生出点调戏的坏心,趁她正吃柑橘时,敛声息语地突然挑起她的盖头。
尽管她唇上衔个橘瓣,显得有些滑稽,但她精心装扮过的面容掩在淡淡的烛火光圈里,仍弥散出难以言喻的姣美,豫怀稷心头似“啵”的一声,撩起小束火苗。
与西亭台的初见不同,她一日日地抽条,长大,五官亦比当初长开一些,虽然还有少许稚态,但那根女人的媚骨已逐渐显现,使她在娇憨与妩媚间来回闪现。
“嫌早?”敛藏起心绪,豫怀稷作势转身,“那我再回去喝几盅。”
“哎。”宋瑙忙去抓他袖摆,“来、来都来了,聊聊嘛。”
豫怀稷一身挺括喜服,耀目的红遮去他锐利棱角,凶煞退去了,倒突显出他平日里容易被忽视的俊美。
“我就陪皇上喝了半壶,其余人都糊弄着来的。”他暧昧道,“最能闹的那帮孙子全出自我手底下,他们知我着急去洞房,谁敢灌我酒?”
“其实聊天什么的,改日也可以。”宋瑙一听“洞房”二字,陡然改口,大度道,“还是宾客重要,不如王爷回去再喝点儿?”
但豫怀稷身体力行地教会她,何为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抽走宋瑙怀中果盘,回身时手上多了一对琉璃杯。杯中酒光潋滟,她还未接过,脸就红透了,惹来男人取笑:“喝个合卺酒就脸红,这长夜漫漫,等我动起手来,你岂非头一夜都熬不过?”
听他说得百无禁忌,宋瑙突然咂摸出,这人以往还算收敛的,真要撒开了去,何止一个孟浪了得。自觉处境堪忧,她哆嗦着喝完交杯酒,便双目放空地坐在那儿。没一会儿,床铺忽而向下沉了沉,是豫怀稷挨着她坐下。
他调侃地问:“不聊了?”
宋瑙眼一红:“你别老欺负我。”
闻言,豫怀稷记起闲来逗趣她时说的一些荤话,眼光温软:“那怎么是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