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深秋,枫叶如火,却掩不住贾雨村府邸中的冷清。娇杏坐在雕花窗前,望着庭院中飘落的红叶,手中的茶早已凉透。她是这府上的女主人,贾雨村的正室夫人,一个从奴婢跃升为官太太的“侥幸”之人。
窗外忽然传来轿子落地的声响,娇杏知道是老爷下朝回来了。她忙起身整理衣襟,快步迎向门口。贾雨村迈着官步进来,面色凝重,官袍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老爷今日回来得晚了些。”娇杏接过他脱下的官帽,轻声说道。
贾雨村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内厅。丫鬟奉上热茶,他呷了一口,忽然问道:“你可还记得甄士隐老爷?”
娇杏的手微微一颤,险些打翻茶盏。这名字如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她深锁的记忆之门。
“怎会不记得?他是我的旧主,待我恩重如山。”娇杏低声回答,心中泛起一丝不安,“老爷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贾雨村目光闪烁,放下茶盏:“今日在朝中,偶然听得一些旧事。甄老爷自那场大火后,便出家云游,再无音讯。他那被拐的女儿,倒是有了下落。”
娇杏的心猛地一跳:“英莲小姐?她还活着?在哪里?”
厅内烛光摇曳,映得贾雨村的面容晦暗不明。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她如今在薛家为婢,改名香菱。”
“薛家?是那个皇商薛家?”娇杏急切地问,“那我们能否——”
“不能。”贾雨村打断她,语气冷硬,“薛家与贾府是姻亲,那香菱如今是薛蟠的妾室。这事牵扯甚多,你我不便过问。”
娇杏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形象。英莲小姐,甄家唯一的血脉,竟沦为商贾之妾?她想起甄家宅院中那个总是追着她要糖吃的小丫头,想起甄夫人温柔地教女儿认字读书的情景,心中一阵刺痛。
“可是老爷,甄家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甄老爷和夫人仁慈,我恐怕早已。。。。。。”娇杏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至少该让英莲小姐知道她的身世,或者帮帮她。。。。。。”
贾雨村猛地起身,面色阴沉:“糊涂!你可知道薛蟠的人命案子就是我判的?这其中牵扯多少权贵利益?我如今在官场上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莫要因旧情惹祸上身!”
他拂袖而去,留下娇杏独自站在厅中,浑身冰冷。
那一夜,娇杏辗转难眠。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当时她还是甄家的丫鬟,奉命给寄居在隔壁葫芦庙的穷书生贾雨村送些点心。那书生虽然衣衫褴褛,却目光炯炯,气度不凡。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这一瞥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后来甄家遭遇大火,家道中落,甄士隐看破红尘出家而去,甄夫人只好带着她回娘家度日。就在那时,已经考中进士的贾雨村前来求娶,她这个丫鬟竟一跃成了官太太。
这些年来,她享受着锦衣玉食,却时常在深夜惊醒,想起旧主一家的恩情未曾报答。如今得知英莲小姐下落,她怎能坐视不管?
次日清晨,娇杏鼓起勇气,再次向贾雨村提起此事。
“老爷,我昨夜思来想去,就算不能明着相助,至少让我去见见英莲小姐,告诉她甄老爷和夫人的情况,也好让她心安。”
贾雨村正在用早膳,闻言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她:“你以为如今的英莲还是甄家的千金小姐?她现在是薛蟠的妾,名叫香菱。薛家与贾、王、史几家联姻,盘根错节。我若插手,不仅官位难保,恐怕性命都有危险。”
他起身走到娇杏面前,语气稍缓:“我知道你念旧情,但世事如此,不得不权衡利弊。况且那香菱在薛家虽为妾室,却也衣食无忧,比许多人都强。何苦打破这份平静?”
娇杏低头不语,心中却如浪潮翻涌。贾雨村见她如此,又加重了语气:“别忘了,你我能有今日,来之不易。难道你要为一段旧情,毁了这个家吗?”
这句话如冷水浇头,使娇杏瞬间清醒。是的,她这个从丫鬟爬上来的夫人,地位本就微妙。贾雨村虽然宠爱她,但官场险恶,一旦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然而良心的谴责却与日俱增。
几日后,娇杏悄悄派心腹老仆去打探消息。老仆带回的消息让她心如刀绞:香菱在薛家并不如意,薛蟠性情暴戾,喜新厌旧,常常打骂妾室。最近薛蟠娶了正妻夏金桂,香菱的日子更加难过了。
“夫人,老奴还打听到,薛姨妈似乎有意将香菱卖掉。”老仆低声补充道。
娇杏手中的帕子骤然落地。英莲小姐,那个曾经被甄老爷捧在手心里的独生女,竟然沦落到可能被贩卖的地步?
当夜,她再次向贾雨村恳求:“老爷,听说薛家可能要卖了香菱。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暗中将她买下,安置在别处,这样既全了旧情,也不惹人注目。”
贾雨村勃然大怒:“你派人打探薛家之事?好大的胆子!若是被薛家或贾府知道,我这官还做不做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我告诉你,从此再也不许提此事!否则别怪我不顾夫妻情分!”
娇杏从未见过贾雨村如此震怒,吓得噤声不语。但她心中的念头并未熄灭,反而愈加坚定。
机会终于在一个月后到来。贾雨村奉命离京巡察,需一个月方能返回。娇杏立即行动起来,她设法通过中间人给薛姨妈送去一封信,表示愿意出高价买下香菱,并承诺将她带离京城,永不回来。
然而这封信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娇杏焦急等待之际,老仆带回噩耗:薛家确实打算卖掉香菱,但贾府的王熙凤插手了此事,将香菱留在了薛家。
“为什么?”娇杏不解,“凤姐儿为何要管这事?”
老仆摇头:“听说是因为薛宝钗姑娘求的情。宝姑娘即将入宫待选,不愿家中此时传出卖妾的丑闻。”
娇杏颓然坐倒,心知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有贾府插手,她再难有所作为。
贾雨村回府后,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行动,大为光火。当晚,他冷着脸来到娇杏房中。
“我最后说一次,不要再管甄家的事。”他的声音冷如寒冰,“你可知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薛家虽为商贾,但与贾府联姻,势力不容小觑。你若再一意孤行,不但会毁了我,也会毁了这个家,甚至你自己性命难保!”
娇杏抬头,泪眼朦胧:“可是老爷,甄家对我有恩啊!若不是甄老爷和夫人,我恐怕早已饿死街头。如今他们的独生女沦落至此,我怎能见死不救?”
贾雨村冷笑一声:“恩情?你以为甄士隐当初真是出于仁慈才收留你?我告诉你吧,你本是罪臣之女,家道败落后被卖为奴。甄士隐与你父亲有旧,才将你买下藏在府中为婢。若是被人翻出这段旧事,你我都难逃牵连!”
娇杏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你。。。你说什么?”
“我早就查过你的身世。”贾雨村语气冰冷,“之所以不告诉你,是不想徒增烦恼。现在你明白为何我不能让你插手甄家的事了吗?一旦有人深究,你的身世就会被翻出来,到时别说救别人,自身都难保!”
娇杏瘫坐在椅上,脑海中一片混乱。原来如此,原来甄老爷收留她,是冒着风险的。难怪当年甄家遭遇大火后,甄夫人执意要带她一起回娘家,是怕她流落在外被人认出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