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的夜,总是格外深沉。这一夜,王夫人房中烛火摇曳,映得袭人半边脸庞明明暗暗。她垂站着,手指绞着衣角,心中波涛汹涌。
“你这么晚过来,想必是有要紧事?”王夫人放下茶盏,声音里透着疲惫。
袭人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夫人微微一怔,示意她起身说话。袭人却固执地跪着,抬头时眼中已含了泪光。
“宝玉如今一天大似一天,终究是要议亲的。”袭人声音微颤,“老太太的意思,自然是林姑娘最好。可奴婢伺候宝玉这些年,深知他的性子……”
王夫人不动声色:“继续说。”
“林姑娘身子弱,性子又敏感,与宝玉一处时,不是哭就是闹。”袭人字斟句酌,“宝玉那样的性情,原需一个宽厚周全的人在旁扶持。若娶了林姑娘,只怕两人终日痴缠,反倒误了宝玉的前程。”
王夫人眉头微蹙:“你这话倒是与薛姨妈不谋而合。”
袭人心头一紧,忙道:“奴婢不敢有私心,全是为宝玉着想。宝姑娘端庄稳重,知书达理,更能规劝宝玉上进。且薛家是皇商,与贾府门当户对……”
“可老太太那里……”王夫人叹了口气。
袭人膝行两步,压低声音:“若是娘娘能下一道旨意,便是老太太也不好违拗的。”
王夫人猛地抬眼,烛光在她眸中跳动。良久,她轻声道:“你倒想得周全。”
袭人低下头去,心中既惶恐又有一丝希冀。她何尝不知这般作为会招人唾骂,可她认定唯有如此,才是对宝玉最好的选择。
从王夫人房中退出时,夜已深了。袭人独自走在回怡红院的路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想起六年前初入贾府时的惶恐,想起被贾母指派去伺候宝玉时的欣喜,想起这些年来与宝玉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宝玉待她不同旁人,她心中明白。那日她假意要家去,宝玉哭得那般伤心,甚至说出要与她一同去做和尚的痴话。她当时又惊又怕,又忍不住心生欢喜。自那以后,她更是将一颗心全系在宝玉身上。
可她终究只是个丫鬟,即便将来能做姨娘,也不过是个妾室。宝玉的正室夫人,将决定着他一生的命运,也决定着她将来在府中的日子。
袭人不是没有私心。她深知黛玉性子孤高,目下无尘,若做了宝二奶奶,未必容得下她这个与宝玉有过肌肤之亲的大丫鬟。而宝钗宽厚,即便知道她与宝玉的私情,也未必会为难她。
更重要的是,她真心认为宝钗比黛玉更适合宝玉。黛玉与宝玉的情谊固然深厚,可两人在一处时,不是吵就是闹,哭哭啼啼,怎能让人放心?宝钗却总能劝宝玉读书上进,待人接物又大方得体,正是世家大族理想的媳妇。
这几日宝玉挨了打,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黛玉来看他时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儿一般,反倒是宝钗虽也心疼,却还能拿着丸药来,温言劝慰,又建议宝玉好生静养,读些正经书。
袭人想着这些,心中越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经过抄手游廊时,她忽然听见假山后有人低声说话。袭人本能地停住脚步,隐在柱后。
是鸳鸯和紫鹃的声音。
“……老太太已经定了主意,只等过了年就向林姑娘提亲。”鸳鸯道,“你且宽心,横竖有老太太做主,宝二奶奶的位置必是林姑娘的。”
紫鹃声音里带着欢喜:“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老天有眼!我们姑娘这些年……总算没有白等。”
“你小声些!”鸳鸯提醒道,“这事还没公开,千万别传出去。王夫人似乎属意薛姑娘,老太太正为此事心烦呢。”
袭人心头一紧,屏住呼吸。
“薛姑娘固然是好,可我们姑娘与宝玉是自小的情分……”紫鹃低声道,“况且宝玉心里只有我们姑娘,若是强让他娶了别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这我何尝不知?”鸳鸯叹道,“只是薛家毕竟是王夫人的亲戚,又有娘娘在宫中……唉,但愿老太太能坚持己见罢。”
两人又说了几句,便分头走了。袭人从柱后转出来,手心全是冷汗。原来贾母已经决心要宝玉娶黛玉,甚至连鸳鸯和紫鹃都已知道了。
她心中乱作一团。若贾母果真坚持,王夫人恐怕也难以违拗。到那时,黛玉成了宝二奶奶,会如何对待她这个与宝玉有过私情的丫鬟?以黛玉敏感多疑的性子,定然容不下她。
更让袭人担心的是宝玉。黛玉那样娇弱的身体,能否担当起荣国府未来女主人的重任?宝玉又是否会因为终日与黛玉痴缠而荒废学业,辜负家族的期望?
袭人思前想后,愈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促成王夫人请元妃下旨赐婚,方能扭转局面。
回到怡红院时,宝玉已经睡下了。麝月在外间做着针线,见袭人回来,忙起身问道:“怎么这么晚?王夫人找你有什么事?”
袭人勉强一笑:“不过是问些宝玉近日的饮食起居,又嘱咐了好些话。”她不愿多言,转而问道:“宝玉可好些了?夜里没闹吧?”
“刚睡下不久,睡前还问起你呢。”麝月打量着她的脸色,“你可是累了?脸色这样白。”
袭人摇摇头,走到里间去看宝玉。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宝玉安静的睡颜上。他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做什么好梦。
袭人轻轻为他掖好被角,心中涌起一阵酸楚。这个她照顾了这么多年的少年,终究要成为别人的丈夫。而她所能做的,只是为他选择一个最适合的伴侣,确保他将来幸福安康——也确保自己将来能继续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