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在位二十四年,帝位稳固,正统在手。却不知道多少百姓在咒骂他,多少官员士子对他心灰意冷。
他高估了世人对他无条件的忠孝,却又低估了世人对朱寅的敬重,低估了世人对信王的支持。
更不知朱寅在暗地里,拥有什么样的实力!
王锡爵等人,却是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他们这些文臣,早就对皇帝不满,很清楚南方那些人的看法。
事情过去了大半个月啊,只怕如今的南京,起码得到了浙江、江西二省的拥护,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
毕竟信王本就应该是皇太子,本就应该是大明未来之君。而皇帝这些年一意孤行,搞得怨声载道、君臣反目,也实在是大失民心。
如果朱寅和信王真的只有一座南京城,那倒没什么。可如果有几个省拥护南京,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若是如此,那大明就分裂为南北朝。
再加上西域的那个,就是三个大明!
这还得了?
其他不说,就说每年漕运北京的四百多万石粮食,其中就有三百万石出自江南和江西,只有一百多万石出自江北。
若是少了三百万石漕粮,那明年可怎么办?!
王锡爵想到这里,只觉得头晕目眩。
皇帝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了些,脸色冷厉的说道:
“朕早就怀疑朱寅心怀叵测,他哪里是大明祥瑞?他分明是灾星!妖星!朕早就应该处死他!”
“三年前,朕故意有功不赏,还贬他到偏远之地为知县,让邱乘云和郝运来看着他,原本想着他已经难以翻身了,就算他多年后爬起来,也没有什么威胁了。”
“谁成想,谁成想啊,朕还是小看了他!他居然藏得这么深呐!”
“靖难…靖难…这种口号,谁会提出来?”
万历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锦衣卫密报,说朱寅来历可疑,此人父母家族皆无,说是南洋海商归来,可他祖籍,却又查不到根脚,他是花了银子才入籍江宁,他也姓朱…难道?”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十分诡异,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他想起了当年,暹罗使臣的一个奏报,说南洋还有建文的后裔!
万历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天分很高。只要他真的仔细思考一件事,很快就会想明白。
王锡爵眉头一跳,似乎也想起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朱寅是建文后裔?臣当年见过暹罗使臣的奏报,说南洋还有建文的后裔,却是姓吴,吴氏差点就在南洋建国,只是被洋人打败。朱寅并不姓吴,难道是故意如此?”
皇帝的一张大胖脸,仿佛结成一个冰坨子,随时会龟裂开来摔个粉碎,就是语气也寒意森森:
“多半就是了!他可能是故意姓朱,反而避过了嫌疑。若他真是建文后裔,难怪会搞出什么靖难的口号,这是要报复!是以牙还牙的意思。好啊!好个贼子!骗了朕九年呐!”
郑贵妃也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什么?朱寅那个奸贼,难道真是建文后裔?这……
眼见皇帝又要暴怒起来,郑贵妃赶紧将烟嘴递到皇帝嘴里。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福寿膏,面色再次露出奇异的潮红,可情绪也再次平复下来,咬着牙齿冷笑道:
“就算他真是建文后裔,那又如何?快二百年了,成祖早就是大明正统。便是建文后裔,也没有资格心生妄想。”
“但是此事,暂时一定要保密,不能泄露出去。否则……”
郑贵妃道:“为何不能泄露?散播出去,让世人知道他的身份!就算他不是建文后裔,也把这个帽子扣在他头上!看看还有谁敢跟着他造反!”
王锡爵闻言,不禁摇摇头。郑贵妃真是妇人之见啊。
“不可!”皇帝出奇的冷静下来,“朱常洛那个逆子,不过是个傀儡罢了。这一切当然只是朱寅一个人的手笔,朱常洛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本事。”
“如果朱寅真是建文后裔,他的身份也暴露了,他接来下会怎么做?嗯?张鲸,你说。”
张鲸苦笑道:“设若朱寅真是建文后裔,一旦身份暴露,狗急跳墙之下,那就可能废了信王,走到前台自己直接称帝。”
郑贵妃不解道:“那不是正好?南京百官跟着他造反,不过是因为信王的号召。他要是废了信王自己称帝,谁能服他?他立刻就是孤家寡人,只会败的更快啊。”
张鲸拱手道:“娘娘见微卓著,所言极是。只是奴婢以为,败的更快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更容易成气候!”
“这两种可能都存在,可咱们不能赌!不泄露朱寅是建文后裔,伪帝还是信王,说到底还是信王以子伐父。毕竟信王再忤逆不孝,也是陛下的儿子。”
“可若给朱寅扣上建文后裔的帽子,朱寅废了信王直接称帝,打出建文的旗号,那就不是以子伐父了,而是重启两百年前的大统之争!”
“奴婢说句罪该万死的话,虽然奉天靖难过去了快两百年,可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认为,成祖是叔夺侄位,天下是建文一脉的。有这种想法的贼子其实很不少!谁敢保证,建文这杆旧旗真的没有号召力了?万一还有呢?很多人唯恐天下不乱啊。”
“一旦叛乱被定义为延续两百年前的大统之争,那么这性子就变了。那些同情建文的贼子,就会支持朱寅。朝廷镇压起叛乱,也就少了几分大义名分。甚至很多人会认为这是因果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