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宇又一次推开了“门”。门外的景象不再是熟悉的星海或死寂的废墟,而是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灼热。空气扭曲着,带着硫磺与焦土的恶臭。大地龟裂,河流干涸见底,仅存的草木蜷缩成焦黑的枯爪。天空,不再是熟悉的穹庐,而是十轮刺目欲盲的金色巨日!它们并非规则的圆球,更像是十只巨大无朋、散着无穷光热的金色神鸟——金乌,在苍穹之上恣意盘旋、嬉戏、喷吐着焚世烈焰。
“十日……”恒宇低语,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现象。不死不灭的他,早已看惯宇宙的奇景与灾难。这景象固然壮观而残酷,却也只是一段新的、稍显炽烈的“刹那”。
他信步而出,身后的“门”无声地融入空气,原地凭空出现了一间低矮却异常坚固的石屋。石墙厚重,仿佛能隔绝外界的酷热,门楣之上,空无一物。这里,将是新的“酒馆”。
恒宇步入石屋。内部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几张粗糙的石桌石凳,一个同样由岩石凿出的简陋柜台。柜台后,几个粗陶坛子静静立着。他伸出手指,在空白的门楣上轻轻一划。石屑纷飞,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显现——“有穷氏”。没有理由,只是这个名字在恒宇淡漠的意识中浮现,如同随手拾起一颗石子。
他走到柜台后,拍开一个陶坛的泥封。一股并不醇厚、甚至带着些微土腥气的粟米酒味弥漫开来。酒液浑浊,在从狭小石窗透入的炽烈光线下,泛着黯淡的黄色。恒宇舀出一碗,放在柜台上。浊酒在碗中微微晃动,倒映着窗外那十轮毁灭性的烈日,像十团在泥沼中燃烧的金色鬼火。
灼热的风裹挟着沙尘和绝望的哭嚎,从石窗的缝隙中挤入。恒宇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碗中晃动的金色倒影,等待着。他知道,在这片被神罚炙烤的大地上,总会有人需要一处遮蔽,哪怕只是片刻的虚幻安宁。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踉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滚烫的烙铁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刺目的日光,投下长长的、摇晃的影子。他身上的兽皮破烂不堪,被汗水浸透又迅烤干,留下大片盐渍。皮肤多处灼伤,红肿起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张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长弓。弓身黝黑,非金非木,布满原始的纹路,散着一种沉重而古朴的煞气。弓弦紧绷,似乎随时能出撕裂空气的锐鸣。
来人步履蹒跚地撞进石屋,灼热的风被他带入,屋内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几分。他像一座即将倾倒的山,重重地坐在离门口最近的石凳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淌下,滴在滚烫的石桌上,出“滋啦”的轻响,瞬间化作白汽。
恒宇(此刻,他是这间“有穷氏”酒馆的主人)从柜台后端出那碗早已准备好的浊酒,无声地放在来人面前的石桌上。酒液浑浊,映着从石窗射入的、被十轮烈日分割成无数道的光柱。
后羿(他并未报出名号,但恒宇知道他是谁)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被激怒的困兽,死死盯住恒宇。那眼神里有极致的疲惫,有滔天的怒火,有深沉的绝望,还有一丝对眼前这突兀酒馆和镇定店主的惊疑。
“酒?”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石摩擦,“这鬼天……水都烧干了,哪来的酒?”
“有穷氏酒肆,自然有酒。”恒宇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与屋外的炼狱景象格格不入。他指了指柜台后的陶坛。
后羿的目光扫过陶坛,又落回眼前的浊酒。那浑浊的液体,在此刻如同沙漠中的甘泉。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粗陶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劣质的粟酒辛辣呛喉,带着土腥味,但对于一个在焦土上跋涉、喉咙冒烟的人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他喝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整个石屋似乎都随着他的咳嗽而震动。
一碗浊酒下肚,后羿长长地、带着一丝痛苦地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他放下碗,碗底重重磕在石桌上。他抹了一把脸,汗水混合着酒液和脸上的灰土,更加狼狈。他再次看向恒宇,眼神中的敌意和惊疑稍减,但疲惫和绝望依旧浓重得化不开。
“你……不怕?”后羿的声音依旧嘶哑,目光扫过狭小石窗外那十轮刺目的金乌,“它们……会把一切都烧成灰烬。你这石头屋子,撑不了多久。”
“酒馆开着,自有开着的道理。”恒宇淡淡地说,仿佛在谈论天气。他拿起一块粗糙的麻布,开始擦拭柜台,动作不疾不徐。“客人需要酒,我便有酒。至于外面……”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墙,落在那些肆虐的金乌身上,“那是客人的事。”
“客人的事?”后羿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牵动了脸上的灼伤,疼得他吸了口冷气。“外面……是末日!是十只太阳神鸟在烧我们的世界!我的族人……无数的人……在哀嚎中死去!田地成了焦土,河流成了沟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拳头狠狠砸在石桌上,震得碗里的残酒又晃了晃。
“它们……必须消失。”后羿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钢铁般的决绝。他的手,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虎口处有着厚厚硬茧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靠在石桌旁的巨大长弓。弓身冰凉,触感沉重而熟悉。
恒宇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后羿的手上,在那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指掌间停留了片刻,又移向他背后的巨弓。他的眼神依旧淡漠,但似乎多了一丝……审视?如同一个收藏家在评估一件古物的价值。
“用那张弓?”恒宇问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问“还要添酒吗”。
后羿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戒备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你认得它?”
“一张好弓。”恒宇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陈述事实,“能承受射落星辰的力量。但射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在一只正俯冲掠过、将一片枯林瞬间点燃的金乌身上,“那不仅仅是星辰。它们是活物,是古老的神只血脉,拥有灵魂和意志。它们的火焰,是生命也是毁灭。”
后羿的瞳孔骤然收缩!恒宇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刺入了他因愤怒和绝望而近乎麻木的心。活物?神只血脉?灵魂?这些词与他所知的“作乱的天体”截然不同!一股莫名的寒意,伴随着更深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
“你……什么意思?”后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恒宇没有回答。他转身,从柜台后拿出一个粗糙的木盒,打开。里面不是酒具,而是一块块乌沉沉的、非金非石的奇异矿石,几根散着清冷光泽的不知名禽鸟翎羽,还有一小块凝固的、如同暗夜星辰般的深蓝色树脂。他拿起矿石和翎羽,走到后羿身边。
“搭箭。”恒宇的声音不容置疑。
后羿下意识地服从了。他从箭囊中抽出一支沉重的箭矢。箭杆笔直,箭头闪烁着寒光。这是部族最好的工匠,用能找到的最坚韧的材料打造的屠日之箭。
恒宇接过箭矢。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乌沉矿石在他指间化为粉末,均匀地涂抹在箭杆之上,矿石粉末仿佛有生命般,迅渗入木纹,使得箭杆瞬间变得幽暗,隐隐有微光流转。接着,他指尖捻动,那几根清冷翎羽化作细碎的光点,如同星辰粉末,被精准地烙印在箭簇与箭杆的连接处,形成一圈玄奥的符文。最后,那点深蓝色的树脂被他点在符文中心,瞬间凝固,如同镶嵌了一颗微缩的寒星。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当恒宇将箭递还给后羿时,那支箭矢已焕然一新。通体流转着一种幽暗深邃的光泽,箭簇处符文闪烁,散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竟将周围灼热的空气都逼退了几分。
“此箭,可伤其灵,可触其核。”恒宇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记住,洞穿神躯,撕裂灵魂,其哀鸣……其神血……其陨落之重……皆需你来承受。射日,非屠兽,乃弑神。开弓,便无回头路。”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却仿佛穿透了后羿的皮囊,看到了他灵魂深处可能因这弑神之举而背负的永恒烙印。
后羿紧紧握住那支被改造过的箭,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透心底,与屋外的酷热形成诡异的对比。恒宇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箴言,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在他因悲愤而燃烧的信念上。弑神?哀鸣?神血?承受?这些词汇带来的寒意,远比箭身的冰冷更刺骨。
“我……”后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紧,想反驳,想说为了苍生万死不辞,但恒宇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如鲠在喉。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箭,那流转的幽光,那玄奥的符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即将生的恐怖本质。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紧接着是金乌更加暴戾的尖啸和山石崩塌的轰鸣!一只金乌似乎被地上某个顽强抵抗的部落激怒,喷吐出更加炽烈的火柱!
后羿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被赤红填满!那惨叫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掉了他心中所有的迟疑和寒意!族人!苍生!正在被焚烧!正在死去!
“顾不得了!”一声怒吼从后羿胸腔中炸开,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他豁然起身,巨大的力量带倒了沉重的石凳。他一把抄起桌上的巨弓,动作迅猛如电!那支被恒宇改造过的箭,被他稳稳搭在黝黑的弓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