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年流放、百日巡查、千次俯身丈量冻土与腐泥后,从骨缝里榨出来的字。
写错一日,便可能漏查一处虚迹;记错一斤石灰,便可能让整段路基在梅雨季里无声溃散。
他写的不是日志,是活命的契书,是赎罪的碑文,更是……一张悬在头顶的索命帖。
人群静得能听见雨水顺檐角坠地的滴答声。
柱子默默上前一步,肩甲撞开两个犹豫的村民,手按刀柄,目光如钉,钉在孙主簿骤然失血的脸上。
孙主簿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喷出一口浊气。
他袖中那只朱漆食盒滚落在地,盖子掀开,素面早已泡胀变形,汤水混着泥浆漫开,浮起一层诡异的灰膜。
没人去扶他。
几个汉子上前,架起他胳膊就走。
他挣扎,袍角撕裂,露出内衬一角暗红绣纹——那是工部旧吏补服里衬才用的云雁暗纹。
陈皓没来。
但柱子带来的竹筒里,静静躺着一枚新刻的木牌,正面是“归源道西段养护总责”,背面无字,只有一道浅浅的刻痕,形如拱桥,桥下流水蜿蜒,尽头汇入一道更宽的线——那是归源道主路的走向。
翌日清晨,李少爷站在新搭的工棚前,面前是二十个赤脚少年。
他们手里攥着烧黑的柳枝,脚下是块刚抹平的黄泥地。
陈皓递来一卷素绢,上面只有三道线:主路、导流沟、排水孔位。
“教他们画。”他说,“先画准,再修稳。”
李少爷接过素绢,目光却越过棚顶,落在远处山坳。
那里立着一块无字碑——本为纪念古渠湮没而设,如今碑面已被雨水泡软,几个孩童正蹲着,用炭笔描画。
笔尖所至,竟是一条蜿蜒的沟渠线,自碑脚斜斜向下,精准咬合归源道西侧第三处导流口的位置。
他指尖微颤,忽然想起昨夜日志末页压着的那一页——尚未展开,却已在指腹下透出淡墨轮廓:一条线,从怀恩桥废墟起笔,穿过南坪渡口,直指县学东墙。
而此刻,县学教谕书房的窗纸上,正映出另一道人影——青衫素净,袖口绣着细密云纹,手中捧着一叠崭新的雪浪笺,笺角压着一方紫檀镇纸,镇纸底下,隐约可见“功德录”三字朱印初稿的墨痕。
天光未明,山雾还压着归源道西段的坡脊,李少爷已蹲在南坪渡口段路基旁。
他赤手扒开浮土,指腹蹭过湿冷泥层,像抚过一具尚有余温的尸身。
袖口磨得白,肘弯处渗出淡红血丝——那是昨夜伏在工棚地上,用炭条一遍遍描摹排水剖面图时,被粗粝竹席刮破的。
他没带铁铲,只有一把削尖的柳木签。
签尖抵住夯土断面,轻轻一旋,便嵌进三寸深。
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竹片,薄如蝉翼,两寸长,上刻“嘉和七年三月廿七,阴,风北”,字迹细若游丝,却刀刀入骨。
他将竹片塞进孔洞,覆土、踩实,再以鞋底斜碾三下——土不裂、痕不显,唯有一粒微凸的泥点,恰在晨光初照时,泛出青灰反光。
这是“骨记”。
他父亲当年验北岭老松,便是如此:树心年轮难辨真伪,便在活枝内侧刻暗痕;十年后伐木剖解,痕在则木真,痕失则木假。
人会说谎,树不会。
土石亦不会。
柱子是辰时三刻巡至渡口的。
他勒住马,没下鞍,只俯身探看那处新踩的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