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围拢过来,火光跳跃,映亮一张张湿透的脸。
张大叔浑身滴水,一把揪住孙主簿衣领:“孙善人?你善在哪儿?!这桥才三天!塌得比豆腐还快!”
孙主簿踉跄后退,袍角溅满泥点,却猛地转身,手指如刀,直戳李少爷面门:
“是他!李二狗!昨儿他亲手夯的基!今早我还见他往灰浆里泼水!这是蓄意毁桥,嫁祸乡绅!”
火光灼灼,照得他眼白泛红,额角青筋暴起。
人群哗然骚动。
李少爷没辩解。
他只是慢慢解开胸前粗布衣扣,从贴身内袋里,抽出一本薄册。
纸是山藤皮所制,泛着浅褐,边角磨损起毛。
封面无字,只用靛蓝墨点了三枚铜钱,钱文模糊,却依稀可见乾字左竖微曲,隆字右耳偏窄。
他抬手,将册子摊开在火把之下。
第一页,墨迹未干,字迹却极稳:
“嘉和七年三月廿四,晴转阴,风南。夯基三处,用石灰二百斤,湿土七十斤。孙主簿运‘青石料’六车,实为碎砖,色灰白,棱角锐,敲之有空响。记于桥东第三垛。”
火光跳动,映得那行字微微亮,像一道尚未冷却的烙印。
李少爷指尖停在墨迹末端,没翻页。
他只是静静站着,雨水顺着他额角流下,混着泥水淌进衣领。
火把噼啪爆响,光焰忽明忽暗,照得他手中那本薄册,仿佛一张刚刚铺开、却已写满答案的考卷。
而考卷的下一页,还压在指腹之下,未曾示人。
火把的光在雨夜里劈开混沌,也劈开了人群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
孙主簿指尖直戳李少爷面门,声音尖利如裂瓷:“泼水!掺湿土!他亲手夯的基!桥塌时他在场,不在工棚,不在饭寮——他在排水孔边蹲了半个时辰!这不是监工,是掘墓!”
张大叔的手还攥着他前襟,指节白,可那力道却滞了一瞬。
人群嗡地一静,连雨砸在青石上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有人低头看自己沾泥的草鞋,有人悄悄挪步,离李少爷半尺——流放戍卒,前科在身,谁敢信他?
李少爷没抬眼,也没退。
他只是解扣、掏册、摊开。
山藤纸在火光下泛着粗粝微光,像一段被风干又反复摩挲的皮。
那三枚靛蓝铜钱印,乾字左竖微曲,隆字右耳偏窄——是万记酒坊当年私铸“隆昌通宝”的暗记,也是陈皓初设养护制时,亲手教他辨认的“伪料识鉴法”。
他翻至第一页,墨迹未干,却已渗入纤维深处。
旁侧小楷批注:“辰时取渠水三盏,煎新焙苦楝叶汤试之:汤色转褐,沉渣泛绿,ph近酸腐,疑含硫铁矿浸出液。”再往下,是炭笔勾勒的简易剖面图——桥墩基槽三层填料,灰浆层厚三寸,其下赫然标注:“虚土层,深二尺七寸,触之如粉,刮之有腥气。”
老汉不知何时挤到了前头。
他枯枝般的手颤着抚过纸页,拇指在那行“ph近酸腐”上久久停驻,指腹蹭过墨痕,仿佛要擦掉什么,又怕擦掉什么。
他忽然仰头,望向被暴雨冲刷得亮的归源道主路——那路静卧如脊,纹丝不动,而塌陷的怀恩桥,正像一道溃烂的伤口,歪斜地挂在它身侧。
“这字……”老汉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是拿命写的。”
不是夸赞,是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