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飘了起来。
守岁烛的光芒柔柔铺开。柳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留意到身边的女儿已悄然挪到了那扇糊着明纸的菱花窗旁。
桑知漪微微推开一丝窗缝。
凉风裹挟着新雪的气息钻入,带着清凛。窗台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粉。
她伏在窗沿,静静地望着院子里檐角垂挂下来的冰棱。目光悠远,越过院墙屋脊,投向北方漆黑的夜空深处。
指尖无意识地抬起,在那蒙了雾气的冰凉窗格上,缓缓划过一道仿佛带着无尽心事的刻痕。
……
岁末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桑府正厅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厅内燃着上好的沉水香,烟气袅袅,驱散着深冬残余的寒意。
柳氏捧着暖手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炉壁,眉眼间含着温软的笑意。
她侧头看向主位上喝茶的丈夫桑凌珣,声音轻柔带着商量:“老爷,这年关将近,府里总是冷冷清清的。妾身想着,不如请客热闹热闹?”
桑凌珣放下茶盏,温和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哦?夫人有合适的人选了?”
柳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怀念的意味:“是想到了老家的远邻,就是那个蔺家,他家儿子仲晏,如今不是在户部当差么?”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熟稔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那孩子我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品貌端正,性子也稳重知礼,如今又在京中国子监读书,何不请他过府来坐坐?”
这话虽说得含蓄,但厅中在座的桑知漪和桑知胤姐弟俩瞬间就明白了母亲的潜台词。
桑知漪正捏着一小块精致的梅花酥,闻言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只继续小口吃着点心,仿佛并未留意。
桑知胤端着茶杯的手则停在半空,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身旁安静如常的妹妹,又悄悄打量母亲的神色。
桑凌珣如何不知妻子心思?
他捋了捋修剪整齐的短须,沉稳地点点头,语气中带着认同和一丝周道:“蔺仲晏?嗯……此子确实不错。”他话锋自然一转,目光扫过厅堂,补充道,“既然要热闹,光请后辈总显单薄。不若也将白怀瑾白大人一并请来?”
“父亲!”桑知胤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比平时拔高了一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脸上立刻露出几分后知后觉的讪讪,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咳……我是说,白大人自然是不错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妹妹桑知漪身上,带着探究和审视——从母亲提起蔺仲晏到父亲提及白怀瑾,他这位妹妹脸上始终没什么波澜,安静得如同一潭深水。
这种平静让桑知胤心头那点疑虑和担忧再次悄然滋长。
他脑海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一副场景:月余前,桑府朱漆大门前,白怀瑾。
那时雪刚停,天地一片素白。
白怀瑾刚从府中出来,披着那件标志性的素银暗纹披风,身形依旧挺拔修长,步履也未见失仪。
桑知胤远远目送,直到他快要转角消失,才不经意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停滞。
白怀瑾的背脊似乎极其细微地佝偻了一下,像是被一根无形的沉重巨木猛地砸中了肩背。
那种与平日冷傲截然不同的颓然,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又深刻得烙印在桑知胤的记忆深处。
那天之后的数日,桑知胤只要想到白怀瑾离开时的那个背影,心底就隐隐沉。
原以为经历那场风波的打击,白怀瑾怎么也得消沉一阵子。
至少,该有点失意之人的模样。可这些日子下来,桑知胤却愕然现,白怀瑾非但没有众人预想中的颓唐,反而比以往更忙碌,更沉默。
年末衙门事务繁杂本是常情,可白怀瑾处理公务之勤勉高效到了几乎苛刻的地步:别人想着尽快交差好休沐,他却主动揽下几桩积压的旧案卷宗;同僚之间必要的年节寒暄聚会,他一概以公务繁忙为由推拒;甚至连兵部衙门的炭火耗得比往年快了几倍。
那位主官几乎是挑灯夜战,卯着劲在赶工。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沉默。
从前白怀瑾虽冷,但并非哑巴,必要时应答也是有的。可如今,他进入官署便埋案牍,除了冰冷明确的公务指令,几乎不再与同僚有任何多余交流。
那份沉默并非阴郁,更像是一种将所有情绪,所有力量都死死压制,蓄势待。
桑知胤曾有一次在衙门前院遇见他,午后的阳光将白怀瑾的侧脸映照得一片苍白,下颌绷紧的线条像刀刻出来的一般。
桑知胤当时心头莫名一揪,试图上前搭句话。
刚走到近旁,还没来得及开口,白怀瑾的目光便已扫了过来。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依旧冷冽,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比雪后的空气更透出几分生人勿近的寒意,清晰地传递出“别打扰”的信号。
桑知胤所有宽慰的话语瞬间哽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微微点头的动作,便目送着那裹在披风里的身影挟着寒气匆匆走远。
白怀瑾那副拼命三郎的勤勉样子,在桑知胤看来,非但不能证明他已然“振作”,反而更显诡异,像是一张强行拉满的硬弓,随时有崩断的危险。
“他那不叫没事……”同窗兼多年好友戚隆在衙门休沐后,私下同桑知胤饮酒小叙时,听桑知胤忧心忡忡说完所见,神情罕见地凝重起来。
戚隆抿了口辛辣的烧刀子,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带着一股冷硬的忧虑,“他那是把一股子狠劲儿全憋在了肚皮里。越是不声不响,越是危险。”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深刻的印痕,“弓弦拉得太满,要么出去惊天动地,要么就是崩断了自己。”
他拍了拍桑知胤的肩膀,声音低了几分,“这小子,现在就像个装满了火药的闷葫芦,点着了,炸得方圆几里寸草不生,炸歪了,也容易把自己烧成白地。”
戚隆这话语里的担忧与桑知胤心中翻腾的不安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