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虎与陈武自始至终,都站在较远之处,是因为他们清楚,今天的这场恶仗,他们是帮不上任何的忙,一切只能凭秦刚、王文姬两人与耶律延寿之间的当面对决。
他们只能知趣地收拢人手,并再三示意高丽使团的人与他们一并返回城内,只有游珍依旧尽职地带着几名手下在足够远却又能够看清动静的地方游弋警戒。
城外的这处行营辕门口终于再次宁静下来,而绝非之前那种重压之下的寂静。
“但愿这位长公主会真的会放弃!”王文姬喃喃自语道。
“放心,她一定会彻底放弃!”秦刚断定道,“契丹人骨子里的骄傲让她不可能吃回头草。而且这位长公主非寻常皇族子弟,她自小就与她的皇帝哥哥相依为命,极其清楚他们兄妹俩所面对的复杂皇权局面。你想想看,刚才她在那么盛怒的状态下决定返程时,都没忘记命令礼部官员单独留下,这种骨子里的冷静也是相当值得佩服的。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不远处停下休息,并向留在这里的人下达继续核实相关情况的命令呢!”
王文姬被他说得一愣,细想一下,也颇为有理。
“反倒是你,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以命相搏’的手段,却不提前与我商量,实在是惊险无比!”秦刚口中埋怨得轻松,实质当时手里却是捏了好大一把汗。
“这个大辽长公主比想象中还要精明,也亏得我没提前讲,所以才没被她看出任何破绽啊!”王文姬反而如此说道,“而且当时也是现吾王旨意可能会不被她当回事,一时情急,才出此之策。”
总算耶律延寿不算是无脑之人,这大辽与高丽之间关于鸭渌江以东地区的争端由来已久。
辽圣帝时,曾经以“高丽断绝对宋关系,转而对辽称臣纳贡”为条件,由辽国将鸭渌江以东数百里之地赐予了高丽。但是后来高丽违背此约,暗中恢复了对宋称臣纳贡的关系,于是被辽国现后便宣布之前的约定作废,先是在鸭渌江下游东南岸修建了保州并长期控制,如今却成为了渤海国的府,但名义上还在大辽手中。然后其它的地方,在驱逐走了高丽人之后,便就由曷懒甸南部的生女真人占据。
按理说,当高丽决定了要宋辽之间游走博弈的外交政策后,它对曷懒甸地区就丧失了索要的权利。但是,追求领土这件事在高丽国内的朝堂之中,又成了一件永不过时的政治正确。总是有一些大臣会利用它来为自己博取朝野名声,所以才会有了高丽这么多年来对于曷懒甸地区一直念念不忘的情结。
“在开京时,我为世民出了‘西退东进’之策,既然大家都在讲为高丽拓土开疆,那么为何不去考虑一下东渡大海的倭国?从那里多挖几块肉,总好过要在西边撞上大辽这堵铁墙。不过,在当时还是感觉缺了一块,就是如何保证:大辽在保音城一战全胜之后,不会乘胜出兵,进一步杀过高丽的千里长城?”
王文姬点点头道:“要说这一点的话,陛下将我送来和亲,便就补足了这块短板。”
“确实。眼下大辽的礼部官员要随我一同去保音城犒赏部队,你又是我所谓的‘新妇’,可能还得要辛苦殿下一起走一趟,一是要彻底解除耶律延寿最后的怀疑,二也是能够最终给高丽国内一个解释交待。”秦刚交待了接下来的安排。
看到他眼中闪烁着一点不安,王文姬却仿佛是看透了一切,说道:“徐之兄且放宽心,清照姑娘如此聪慧,不难想通这里面的诸多关节。况且,保音城此行结束,待这些契丹官员回去后,便再无麻烦。我便以省亲为名回开京去。从此世上再无王文姬此人,只有重光寺中的慧安沙弥尼。”
“……佛缘自有因果,只是……”秦刚本还想再多说几句,劝说一下王文姬,如果并不是真心修佛、何苦一定要遁入空门?只是刚组织好的一些话语到了嘴边,突然现对于这个问题,最没有言资格的就是他,如果他开口劝了,对方简单反问他一句:那你能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因果承诺呢?
秦刚的沉默也让王文姬突如其来的一点点侥幸慢慢飞走了,不过,她也早就习惯了这种心境的起落,所以微笑着抬起了头说:“既然提到了佛缘,留在这里的大辽礼部官员必是耶律延寿的耳目。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文姬还是要扮好徐将军的新妇一职。那么,也就不缺让你知晓了解我那佛缘的时间了。”
所谓长公主,便就是国君之姊妹而非女儿。而王文姬的这个高丽长公主,居然连续做了三朝:她本是高丽献宗王昱的妹妹,那时就已是长公主。但是献宗被迫禅让君主之位给了自己的叔叔肃宗。肃宗即位之后,为了彰显自己得位之正,对于在辈份本是自己侄女的王文姬,依旧保留了其长公主之名,并将开京的诸多商行生意,让给长公主府经营,以示优待。
而王俣本就是王文姬的堂弟,在他即位之后,依然还是尊奉其为长公主。
旁人只看到王文姬三朝长公主之位不可动摇,但却无人知晓在她身后掩盖着的高丽王族内部形同水火的王权之争。
尤其是她亲哥哥王昱,在位仅一年,禅让王位给叔叔后只过了一年半便薨逝,外人不免会猜想死于“篡弑”。而她若是对此事表现出半分的在意、甚至是关心的意思,估计也难能够安全地存活下来。
就在原先欢迎大辽长公主一行的辕门之外,王文姬身着着那身庄重无比的高丽盛装,紧紧贴靠在秦刚的身后半步,一边缓缓地走着,一边面色平静地絮絮而语。其间秦刚偶有回问,王文姬便盈盈笑答,在外人的旁观眼中,这的确像极了一对夫唱妇随的恩爱之像。
但只有秦刚听得懂,在王文姬娓娓道来的高丽王室秘闻之中,有着多少惊心动魄以及血火刀兵的残酷生存法则。
身为长公主的王文姬一直待字未嫁,既有她自幼聪慧、自视甚高,一直没有能入她眼界的钟意男子之因,同时也是由于肃宗在位期间,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并装入是否会刻意窥探王位权力的可能之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与太子王俣之间,能够一直保持着童年开始的姊弟深情。而她自己也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一面在努力地经商挣钱,一面也将赚到的绝大多数收入,都献给国主内库以表忠心。
一直到了王俣正式即位,王文姬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以真正做个明明白白、随性而为的长公主了。只是此时心有属意的她,却只能遥遥想像着万里之外一个叫流求岛上的盛大婚典里,一位与自己面容酷似、却无比幸运的女子,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那个曾被自己魂牵梦莹的如意郎君。
“徐之,我曾重金求购到刊载这场盛大婚典的《流求时报》报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已被我细细咀嚼过。不怕被你耻笑,我甚至都能想像得出清照妹妹在那里走出的每一步时的幸福喜悦的心情,更能用我的内心去揣摩体会到一个女子能够嫁给你的满足与如意。”王文姬此时的眼神中,蒙着一层让人不忍心去戳破的虚幻迷雾,嘴角处挑着的是一种无奈屈从于命运安排的悲伤。
秦刚担心地看着对方,他甚至能够从这张酷似李清照的脸庞上读得出当年小丫头在惊闻自己遇难之后的悲极而淡定的情绪,他的喉咙一阵干涩,根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话语可以安慰到对方。
“从那时起,我感觉我会在更多的时候与清照妹妹一同共情。就如今天,在被那契丹公主一把打落王命诏书之时,我就突然想到,若站在你身旁的是清照妹妹,她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别人强行决定接下来的婚娶之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以想像中的她之手,拔出了那柄绝不后悔的匕!”王文姬终于在四周已别无他人的时候,吐露出了自己先前的心境,说完后还略有担心,“你可莫要笑话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