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遮天蔽日。猩红的“辽”字大纛和象征皇族嫡系的金色狼头旗在北方暮春烈风中招展。数百名身披重甲、眼神剽悍的宫帐军骑士拱卫着核心。
八匹枣红色的骏马上骑着训练有素的红甲侍女亲兵,八骑向两边一分,唯一身披紫色大氅的长公主骑着更加醒目的汗血宝马,出现在众人面前。
耶律延寿身材颇高,身上的戎装显然经过了特别设计,鳞甲精细、间杂着金线绣凤,还有珠宝的镶嵌,身上马上的气势几乎令人不敢逼视。她的容貌明艳,带着契丹女子特有的硬朗轮廓,而眉宇间那股睥睨一切的骄矜与傲慢,却如同冰霜一般,瞬间就能将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几分。
耶律延寿目光锐利如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掌控一切的自信,缓缓扫过跪伏在道路两侧迎接的将校。最终,当落到了勒马立于辕门之前、身姿挺拔如枪的秦刚那里时,方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秦刚策马上前,先是取下了他于行军之中惯戴的青铜面甲,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后,又迅下马并躬身行礼:“臣,东北路统军使徐三,恭迎长公主殿下。”
耶律延寿并未立刻叫他起身,而是松动缰绳,让身下的战马踏前了几步,衣袂挂甲与饰物之间碰撞出了清脆的声响。她上下打量着秦刚,眼神里带着一种欣赏的意味,红唇微启,声音清脆,却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徐将军免礼。曷懒甸保音城一役,扬我国威,打得高丽贼子闻风丧胆,皇兄闻之甚是欣慰。本宫此番前来,便就是代皇兄行赏,并犒劳三军。”
秦刚再一躬身,身后将校便随他一同高颂:“臣等谢吾皇圣恩!谢殿下辛劳!”
耶律延寿的目光在秦刚脸上停留片刻,那眼光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直接,甚至带着一丝施舍的意味:“当然,还有皇兄的特别恩典——徐将军,还不跪下接旨?”
早有侧后方的一名随行礼部文官走了过来,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高声颂道:“圣旨下——!集贤殿大学士、上轻车都尉、东北路统军使徐三,接旨——”
气氛陡然凝重,所有跪伏在地的将校心头都是一紧,知道正题来了。秦刚眼帘微垂,因甲胄在身,便只能单膝跪地:“臣,徐三接旨。”
文官声音高亢:“……统军使徐三,勇冠三军,克定曷懒,功勋卓着……特赐婚长公主耶律延寿于尔,结秦晋之好,彰皇恩浩荡……钦此!”
“臣……”秦刚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沉稳地响起,却并非领旨,“……谢陛下隆恩。然则,请恕臣不能接旨!”
“轰——!”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整个校场瞬间哗然之后便陷入死寂!所有将校,包括耶律延寿带来的宫帐军,全都震惊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秦刚!拒婚?!他竟敢拒婚?!拒的还是长公主?!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耶律延寿脸上的那点矜持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翻身甩镫下马,身后八骑侍女亲兵也随后统一下马,出了盔甲相撞的轰然声响,更是代表了长公主心中的莫名怒火和屈辱!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耶律延寿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向前几步,手中的马鞭几乎就要指到了秦刚的额头,并带着雷霆震怒前的颤抖,“徐三!你再说一遍!”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柔婉,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却从秦刚的身后响起:“殿下息怒!”
声音不大,却奇异似地压过了场中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辕门内缓缓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王文姬。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高丽王室最隆重的礼服——明艳的赤古里裙,外罩一件绣满金凤与牡丹的深青色阔衣,衣摆迤逦及地,只是今天没有帮她托裙的侍女。
乌黑的秀盘成高髻,簪着象征公主身份的金凤步摇和点翠华盛。她的妆容精致,眉如远黛,唇点朱砂,整个人如同从画中走出的仕女,端庄华贵,气度雍容。
最令人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平静如水,无悲无喜,唯有秦刚回来,从那双酷似李清照的眼眸深处,能够读出沉淀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无视了耶律延寿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无视了周围无数道或惊疑、或震撼、或探究的目光,步履从容地走到秦刚身侧,先是跪下行了大礼,直起身后,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姿态无比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秦刚的手臂。
这个动作,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耶律延寿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她看到两人的模样,又看到秦刚没有丝毫抗拒甚至反而会微微向她靠拢的姿态,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被冒犯和被羞辱的怒火直冲天灵盖!这个高丽贱婢!她怎么敢如此?!
“你!你是何人?!”耶律延寿的声音因极致地愤怒而尖利扭曲,指着王文姬的手指都在颤抖,“胆敢在此放肆!滚开!”
王文姬挽着秦刚的手臂,微微侧身,直面耶律延寿的滔天怒火。她的脸上保持着无比的平静与矜持微笑:“奴家,高丽国长公主王文姬,徐将军明媒正娶、高丽王钦赐的正妻,躬迎大辽国长公主殿下。”
“正妻”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耶律延寿的头顶!也劈得随她一同前来的所有侍女亲兵与宫卫目瞪口呆!
“正妻?!”耶律延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锐得几乎破音,充满了荒谬绝伦的惊怒,“胡说八道!徐三!你哪里来的这个正妻……”
“殿下息怒。”秦刚适时开口,声音沉稳,同时带着一种被逼无奈的歉意,“拙荆所言,句句属实。曷懒甸保音城一战之后,双方将士各有死伤,高丽王为表臣服悔过之心,永结两国盟好,前几日来此议和,特颁下和亲诏书,将长公主王文姬赐婚于臣。臣多年为国征战四方,虽年近三十,但一直未曾婚配。此时深感大辽与高丽边境之事,关乎两国百年安定之大局,便就接受了高丽王的好意。臣……已于前一日,与王氏文姬在此城中正式成婚。”
秦刚微微抬头,早就跪在一旁的高丽使团副使,立刻出列上前了两步,再次跪伏在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回禀大辽长公主殿下!我王确有和亲诏书!为曷懒甸战事惶恐无比,特赐敝国长公主于徐将军婚配,以彰修睦诚意!此乃我高丽举朝皆知之事!臣等,奉诏护送殿下前来完婚,也是千真万确!”在他身后,所有跪着的高丽使团成员皆齐声附和。
“诏书?”耶律延寿怒极反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充满了偏执下的愤怒,“本宫是长公主,你也是个长公主,本宫携带大辽皇帝的赐婚诏书而来,你拿着高丽王的和亲诏书而来,前后相差的就是我大辽飞骑提前通报的这两三天时间!好啊,把你所谓的和亲诏书拿来!本宫不信,此事会如此之巧!”
她根本不信!这绝对是徐三在前两天接到了她要亲自前来的消息,而有所猜测。为了拒婚,就联合正在这里谈判的高丽人演出了一出戏!她要亲手撕碎这拙劣的谎言!
王文姬脸色淡定,从容地松开挽着秦刚的手,从宽大的阔衣袖袋中,取出了自己带来了这卷明黄色的丝帛文书。
耶律延寿没有动作,而是她身后的贴身侍女迅上前,直接一把夺过,再顺手转交给刚才宣读大辽皇帝圣旨的礼部文官,核验文书本就是他们的职责。
那礼部文官在耶律延寿凌厉的目光逼视下,额角渗出冷汗,小心翼翼地展开这份文书。他的目光先在文书外表快扫过:
明黄色云龙纹暗花绫锦的质地、高丽王室特有的典雅汉字行文格式、严谨的措辞、文末那方鲜红夺目的高丽国王印玺……他看得极其仔细,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印玺的边缘和印泥的质地,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松开,脸色变幻不定。
时间静静地过去,辕门前静得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声。每一声都像重锤一般,敲在耶律延寿的心上,时间越长,让她眼中的暴戾和杀意越盛。
终于,那礼部文官缓缓抬起头,脸色极其复杂,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几乎处于爆边缘的耶律延寿,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神色平静的秦刚和王文姬,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干涩的声音,艰难地禀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