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绍定三年暮春,临安城连下了半月的雨。雨丝黏黏糊糊,把清河坊后头的那条窄巷泡得满是泥汤,青石板缝里的青苔也疯长,踩上去能滑人一个趔趄。巷尾那座破院子里,李墨正蹲在廊下,手里攥着块半干的炊饼,望着院角那棵快枯死的海棠叹气。
这李墨原是徽州来的读书人,去年秋闱落了榜,盘缠花光,就留在临安靠卖字画糊口。可他性子轴,不肯画那些迎合富商的艳俗美人、富贵牡丹,只爱画些西湖的烟雨、巷陌的市井,价钱卖得低,有时三五日都开不了张。这会儿他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瞧着窗台上的砚台都快干得磨不出墨了,心里头正堵得慌。
“罢了罢了,再翻翻看,许是能找出块剩墨来。”李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走进里屋。这屋子小得可怜,一桌一椅一床,剩下的地方全堆着他搜罗来的旧纸旧笔,还有些从旧货摊子上淘来的小玩意儿——大多是些不值钱的瓷片、旧簪子,他瞧着喜欢,便省下饭钱买了。
今日翻找墨块,他手一滑,碰倒了床底的一个旧木箱。箱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撒了一地:几张泛黄的诗稿,半块断了柄的玉簪,还有一卷用蓝布裹着的画轴。
李墨弯腰去捡,手指触到那画轴时,只觉一股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倒不是因为天气潮,是种说不出的冷,像浸了井水似的。他愣了愣,把蓝布解开,露出里面的画纸来。
这画纸是陈年的楮纸,边缘都泛了褐,上头用淡墨描了个女子。女子穿了件月白的襦裙,裙角绣着几枝浅粉的桃花,头松松挽了个双丫髻,插着一支银质的小钗。她站在一棵桃树下,手里捏着片花瓣,眉眼微微垂着,嘴角似笑非笑,可那双眼睛却透着股说不尽的哀怨,像是有满肚子的话没处说,就那么定定地望着画外。
李墨也是个懂画的,一眼就瞧出这画的笔法不一般——线条柔得像流水,晕染也极见功夫,尤其是那女子的眼睛,只用了两笔淡墨,竟像是活的似的,你盯着它看,总觉得它也在盯着你。
“这般好的画,怎么会扔在旧货箱子里?”李墨心里犯嘀咕,他记得这箱子是前阵子从巷口的陈老汉手里买的,陈老汉说这是他远房亲戚的遗物,亲戚原是湖州的秀才,去年染了瘟疫没了,家里人嫌不吉利,就把这些东西便宜卖了。
他把画挂在墙上,就着窗外的雨光细细瞧。越看越觉得这女子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许是梦里?又或是西湖边偶然瞥见的仕女?正想着,肚子又饿了,他只好把画的事搁在一边,揣着仅剩的几文钱,撑着破伞去巷口买炊饼。
等他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停,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几家铺子挂着的灯笼,在雨里晃悠悠地亮着,把影子投在泥地上,歪歪扭扭的。李墨推开门,刚要点灯,忽然听见屋里有阵极轻的哭声。
“谁?”他心里一紧,手按在门栓上,耳朵竖得老高。这屋子就他一个人住,门窗都关得严实,哪来的哭声?
哭声又响了,细细的,像蚊子叫,又像风吹过窗棂,若有若无的。李墨摸出火石,“咔嚓”一声点着灯。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的,照得屋里的东西都蒙了层黑影。他顺着哭声找去,最后停在了那幅画前。
你道是怎么回事?那画上的女子,竟变了模样!方才她还捏着花瓣站在桃树下,这会儿却抬起了头,眼睛里像是蒙了层水汽,嘴角也垂了下来,那股哀怨比先前更重了,连鬓角都像是沾了泪痕。而那哭声,竟像是从画里飘出来的!
李墨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油灯“哐当”一声撞在桌子上,油洒了一地。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那画——还是原来的模样,女子依旧垂着眼,捏着花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定是饿昏了头,瞧花了眼。”李墨拍了拍胸口,捡起油灯,可心里头总不踏实。他不敢再看那画,把灯挪到床边,匆匆吃了个炊饼,就吹灯躺下了。
可他哪里睡得着?耳朵里总响着那哭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画上女子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觉得在黑暗里盯着他。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实在熬不住,刚要睡着,忽然觉得身上一凉,像是有片薄云盖在了身上。
他猛地睁开眼,借着窗外的月光,竟看见床前站着个女子!女子穿的正是画里那身月白襦裙,头上的银钗在月光下闪着光,眉眼和画上的人一模一样。
“你……你是谁?”李墨的身音都在抖,他想坐起来,可身子像被钉住了似的,动不了。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吹在李墨脸上,凉丝丝的,却不刺骨。她缓缓走到墙前,月光照在她身上,竟没有影子!
李墨这才明白过来——这不是人,是鬼!
他吓得魂都快飞了,紧闭着嘴不敢出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自小读圣贤书,原是不信鬼神的,可眼前这情景,由不得他不信。
“公子莫怕,”女子终于开口了,声音和那哭声一样,细细软软的,“我并无害你之意,只是……只是有冤情要诉。”
李墨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你……你有什么冤情?为何会在我这里?”
女子转过身,走到床边,垂着眼道:“我叫苏婉娘,原是湖州德清县人。我爹爹是个秀才,平日里靠教孩童读书过活,母女俩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稳。前年冬天,县里的恶霸张老虎看上了我,要我做他的第八房姨太。我爹爹不肯,他就带了人闯进家里,把我爹爹打得吐血,还放火烧了屋子。我爹爹受了重伤,没几天就去了,我被他掳走,路上趁他不注意,一头撞在了石头上……”
说到这里,苏婉娘的声音哽咽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落在地上,竟没有痕迹——鬼的眼泪,原是落不下来的。
“我死了之后,魂魄飘着,看见张老虎把我爹爹的画稿都扔了,唯独这幅我爹爹给我画的肖像画,被他手下的人捡了去,后来辗转卖到了临安,落在了公子手里。”苏婉娘抬起头,望着李墨,眼里满是恳求,“公子是个读书人,心地善良,求你帮我申冤,让张老虎那恶人受到惩罚,我爹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李墨听着,心里头又酸又气。他虽落魄,却也是个有骨气的人,最见不得这种恶霸欺人的事。他定了定神,道:“婉娘姑娘,你放心,这冤情我管定了!只是……张老虎是湖州的恶霸,我一个穷书生,怎么能告倒他?”
苏婉娘道:“张老虎在湖州勾结官府,一手遮天,寻常百姓根本告不倒他。但他去年在临安买了个铺面,做丝绸生意,还和临安府的一个都头称兄道弟。公子若能在临安找到他的罪证,再托人递到知府大人那里,或许能有转机。”
“可我怎么找他的罪证?”李墨犯了难。他在临安无亲无故,连知府衙门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苏婉娘想了想,道:“张老虎做丝绸生意,用的是假银子,还逼死过两个织工。那些织工的家人都在临安,公子若能找到他们,让他们出来作证,就是最好的证据。我可以帮你指路,夜里我能附在画上,跟着你走。”
李墨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明日我就去打听张老虎的丝绸铺在哪里。”
这一夜,苏婉娘就坐在墙角的画前,安安静静的,没再说话。李墨虽怕,却也累得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他醒来时,太阳已经照进了屋子,墙上的画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昨晚的事都是一场梦。可他摸了摸枕头,竟现上面放着一朵干了的桃花——正是画里苏婉娘捏着的那种。
他知道,这不是梦。
吃过早饭,李墨揣着画,撑着伞去了清河坊。清河坊是临安最热闹的地方,铺面林立,卖什么的都有。他找了个茶汤铺坐下,要了碗粗茶,一边喝一边听旁边的人聊天。
没一会儿,就听见两个挑夫在说张老虎的事。
“你听说了吗?北新桥那家‘张记丝绸铺’,老板张老虎,可凶了!前几天有个织工要工钱,被他打得腿都断了。”
“可不是嘛!听说他用的银子都是假的,好多铺子都被他坑了,可没人敢说,他和都头王彪是拜把子兄弟呢!”
李墨心里记下来,喝完茶就往北新桥走。北新桥比清河坊安静些,路边的铺子大多是卖布料和丝绸的。他很快就找到了“张记丝绸铺”,铺子很大,门口挂着红色的幌子,几个伙计站在门口,眼神凶巴巴的,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打手。
李墨没敢靠近,绕到铺子后面的小巷里。小巷里住的都是织工,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堆着些织机零件。他看见一个老大娘坐在门口补衣服,就走了过去,拱了拱手:“大娘,敢问您知道这里有个织工被张老虎打伤了吗?”
老大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惕:“你是谁?问这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