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一号”停泊在最大的船坞内,灯火通明。工匠们正在做最后的调试:加固蒸汽机的底座、调试明轮的传动装置、校准船头的“靖海炮”。
张岳站在锅炉旁,手里拿着温度计和压力表,记录着数据。他已经连续四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眼窝深陷,胡茬丛生,但眼神依然锐利如刀。
“主事,”钱二端着饭走过来,“您吃点东西吧。再这么熬下去,仗还没打,您先倒下了。”
张岳接过碗,机械地扒了几口饭,眼睛还盯着压力表:“汽缸的密封性还是有问题,高压时会泄漏。必须再加固。”
“可是主事,再加固汽缸壁就要加厚,重量会增加,船会下降……”
“那就减少其他地方的重量。”张岳放下碗,“把船楼再削低一尺,减少一门副炮,把水手的舱室木板换成竹席。任何不影响核心功能的东西,都可以减。”
钱二苦笑:“水手们已经抱怨说住的地方像猪圈了……”
“告诉他们,打完这一仗,我给他们盖新房子。”张岳头也不抬,“但现在,一切为战斗让路。”
这时,一个年轻的水手跑过来,气喘吁吁:“张主事!郑将军派来的炮手到了,说要试炮!”
张岳这才抬起头:“带他们上船。”
很快,三十名精悍的炮手登上“靖海一号”。为的是个独眼的老兵,姓雷,人都叫他“雷瞎子”。但他那只瞎了的眼睛丝毫不影响他成为水师最好的炮手——据说他能在颠簸的船上,凭感觉打中三百步外的靶子。
“张主事,”雷瞎子粗声粗气地说,“郑将军让我们来听您指挥。但这船……也太怪了。没帆,靠那两个轮子,真能打仗?”
张岳没说话,直接下令:“启动蒸汽机,出港试炮。”
锅炉点火,机器轰鸣。在炮手们惊讶的目光中,“靖海一号”缓缓驶出船坞,进入江面。当明轮全转动时,船迅提升,江风呼啸而过。
“我的娘……”一个年轻炮手喃喃道,“这比骑马还快!”
张岳带着炮手们来到船头的炮位。这里安装着一门特制的“靖海炮”,比陆战型号更长更重,配有精密的俯仰机构和方向机,还有一套由齿轮和刻度盘组成的“简易瞄准计算器”。
“这门炮,有效射程八百步,最大射程一千步。”张岳指着瞄准装置,“你们不需要懂原理,只需要学会用这个——看到目标后,测出距离,转动这个旋钮到对应的刻度,然后瞄准、开炮。”
他亲自示范:用测距仪测量五百步外的一艘靶船,转动计算器旋钮到“五百步”,炮管自动调整到对应仰角。然后他拉动炮绳——
“轰!”
炮弹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靶船旁边,激起巨大的水柱。
炮手们目瞪口呆。
雷瞎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走到炮位前,仔细研究那套瞄准装置:“这东西……神了!以前我们打炮,全凭经验,还要考虑船的摇摆、风、甚至气温。有这个东西,傻子都能打中!”
“但它有局限。”张岳冷静地说,“只对静止或匀直线运动的目标有效。如果目标快机动,就需要炮手凭经验修正。而且……它很脆弱,一旦损坏,这门炮就废了。”
“那就保护好它!”雷瞎子眼中闪着光,“张主事,有了这东西,我能保证八百步内,十七中!不,十八中!”
“我要十十中。”张岳说,“因为我们的炮弹不多,机会只有一次。”
接下来的两天,炮手们开始了疯狂的训练。白天实弹射击,晚上理论学习。张岳亲自授课,讲解蒸汽机的原理、火炮的弹道、瞄准的计算方法。
这些大多没读过书的汉子,第一次接触如此复杂的概念,学得极其吃力。但没人抱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三天后,他们要用这些知识去拼命。
六月十二日晚,训练结束时,雷瞎子找到张岳。
“张主事,”这个粗豪的汉子难得有些局促,“弟兄们托我问您个问题……咱们这船,真能打赢‘海龙号’吗?听说那船全身是铁,炮都打不穿。”
张岳沉默片刻:“从技术参数看,‘海龙号’的装甲厚度约两寸,我们的‘靖海炮’在八百步内可以击穿。但前提是……要打中要害。”
“要害?”
“蒸汽机、锅炉、弹药库、指挥舱。”张岳指着船模,“‘海龙号’虽然厉害,但它有一个致命弱点——它依赖蒸汽机。一旦蒸汽机受损,它就会变成一堆漂浮的铁棺材。”
雷瞎子眼睛亮了:“也就是说,咱们不需要把它打沉,只需要打瘫?”
“对。”张岳点头,“但这更难。因为‘海龙号’一定会重点保护这些要害部位。我们需要在激烈的交战中,找到那一瞬间的机会,打出决定性的一炮。”
他看着雷瞎子:“雷炮长,这一炮,可能要你来打。”
雷瞎子挺直腰杆:“张主事放心!只要让我看到机会,我保证一炮定乾坤!”
“不是保证。”张岳纠正他,“是必须。因为我们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夜色中,“靖海一号”的灯火倒映在江面上,如同繁星。
这艘简陋、粗糙、甚至有些丑陋的船,承载着太多人的希望和性命。
而它的创造者,此刻正站在船头,望着东方漆黑的海面。
还有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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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应天:风暴前的平静
六月十三,应天,靖海台衙署。
沈敬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模拟着长江口的地形和水文。代表“海龙号”的黑色模型已经摆在了外海位置,而代表大明水师的红色模型则散布在崇明沙至吴淞口一线。
“一切都布置好了。”于谦站在他身边,“郑将军的主力在崇明沙,‘靖海一号’藏在吴淞口船坞,漕运船队明天辰时从扬州出,预计十五日午时经过长江口。汪直在船队里,锦衣卫的伏兵在两岸,东厂的人在江上巡逻……”
他顿了顿:“可是沈大人,我还是担心。如果‘海龙号’不进来怎么办?如果海无涯改变计划怎么办?如果我们的内线情报有误怎么办?”
沈敬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沙盘上的几个点:“于御史,你看。长江口宽约三十里,但真正适合大型船只航行的深水航道,只有不到五里宽。‘海龙号’要想展示威力,必须走这条航道。而这条航道……正好在我们的火力覆盖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