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一,距离圣旨限定的“三月之期”还剩八十九天。
精器坊的气氛凝重如铁。
张岳站在试验场废墟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台还在冒烟的“半蒸汽”原型机。第一次试验失败了,而且败得很难看——汽缸在压力测试时炸裂,碎片击伤了三名工匠,其中一人可能保不住眼睛。
“主事……”老工匠钱二裹着绷带走过来,声音嘶哑,“是……是材料问题。那批精钢的杂质太多了,承受不住压力。”
张岳没有说话。他的“运算核心”正在疯狂分析失败原因:材料强度不足(57%概率)、设计缺陷(23%)、装配误差(12%)、操作失误(8%)。但无论哪个原因,都指向同一个事实——他们的基础太薄弱了。
“把所有能用的精钢都集中起来。”他终于开口,“重新设计汽缸结构,增加安全冗余。另外……试验人员,换一拨。”
“换人?”钱二一愣,“可那些年轻人……”
“这次用老工匠。”张岳转身,看着试验场外那些眼神中带着恐惧的年轻工匠们,“他们还没准备好。你去把坊里所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师傅叫来,告诉他们——这是九死一生的活,愿意来的,赏银五百两,家人抚恤一千两。不愿意的,不勉强。”
钱二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默默点头离去。
半个时辰后,试验场外聚集了十七个老工匠。他们大多是精器坊的元老,从洪武年间就在这里干活,有的头都白了,有的手上布满烫伤和老茧。
张岳站在他们面前,第一次觉得语言如此苍白。
“诸位老师傅,”他开口,“刚才的爆炸,大家都看到了。接下来的试验,只会更危险。我……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一个独臂的老工匠笑了:“张主事,咱这些人,从进精器坊那天起,就没想过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需要造出一种……能跑得比风还快的船。”张岳指着那堆废墟,“关键在这‘蒸汽机’上。但我们的材料、工艺、经验都不够,只能一次一次试,一次一次炸,直到……试出来为止。”
“试出来为止。”另一个脸上有疤的老工匠重复着,“行,这活儿,我接了。不过我有个条件——如果我死了,我的孙子,要进精器坊,学手艺。”
“我的儿子也是。”
“我闺女虽然是个女娃,但手巧……”
要求一个个提出来,无非是给家人留条后路。张岳——答应,让书记官全部记录下来。
“从现在起,”他说,“试验组由钱二师傅总负责。我负责设计和计算。但每次试验前,我会亲自检查每一个零件。如果要炸……我先站在旁边。”
这不是豪言壮语,而是他计算后的最优策略——他的命比这些工匠值钱,如果他站在旁边还生事故,说明安全措施完全失效,需要彻底重新评估。
工匠们愣了片刻,随后爆出各种声音:
“主事不可!”
“您是大才,不能冒险!”
张岳抬手止住他们:“就这么定了。准备重新开始吧。第一个目标——造出能稳定运行一个时辰的蒸汽机。”
试验重新开始。
这一次,张岳把设计图纸完全打散,从最基本的原理开始推演。他放弃了复杂的多缸设计,改为最简单的单缸往复式;放弃了追求高功率,改为先保证可靠性;甚至放弃了一些“先进”的润滑和冷却系统,改用最原始的油浸和浇水。
简陋,但实用。
四月二十五,第二次试验。
简陋的单缸蒸汽机在试验台上噗噗作响,喷着白气,带动一个飞轮缓缓旋转。一个时辰后,没有爆炸,没有故障,只是温度过高自动停机。
“成功了?!”钱二激动得浑身抖。
“只是第一步。”张岳盯着那台简陋的机器,“功率太小,连一艘小舢板都推不动。我们需要更大、更强、更稳定的机器。把数据记下来,开始设计放大版。”
四月三十,第三次试验。
放大一倍的蒸汽机运行半个时辰后,连杆断裂,汽缸变形。两名老工匠被飞出的零件击伤,但无生命危险。
“材料还是不够。”张岳看着断裂处,“我们需要更好的钢。钱师傅,坊里还有多少从西洋进口的‘乌兹钢’?”
“乌兹钢?”钱二一愣,“那是造宝刀的料子,坊里只有不到两百斤,珍贵得很……”
“全部拿出来,融了,重新锻造。”张岳说,“宝刀救不了国,但蒸汽机可以。”
“可是……”
“没有可是。”张岳眼神冰冷,“这是战争。战争,就是要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最重要的东西。”
钱二咬了咬牙:“好!我去拿!”
五月五日,第四次试验。
使用乌兹钢重铸关键部件的蒸汽机,成功运行了两个时辰。功率达到了设计值的六成。
“还不够。”张岳摇头,“至少要达到八成,才能推动一艘战船。”
“主事,乌兹钢用完了……”
“那就用别的方法。”张岳拿起一块铁料,“改变热处理工艺,增加锻打次数,改进合金配比……办法总比困难多。继续试。”
试验一场接一场,失败一次接一次。
爆炸、断裂、泄漏、卡死……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受伤的工匠越来越多,试验场的墙上,已经用炭笔记下了十七个名字——那是重伤不能再参与试验的人。
但没有人退出。那些老工匠们像是着了魔,白天黑夜地围着机器转,争论、尝试、失败、再尝试。
张岳也开始生变化。过去,他看待工匠就像看待“可替换零件”,效率低就换掉,技术差就淘汰。但现在,他看着那些满手老茧、满脸煤灰的老人,看着他们为了一个螺丝的松紧争论半天,看着他们在失败后蹲在地上抽烟叹气,然后站起来说“再来”——他的“情感模拟模块”开始产生一种名为“敬意”的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