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丑时三刻,芜湖以西二十里江面。
雨终于停了,但江面上起了浓雾。雾气如同乳白色的幔帐,笼罩着江水和两岸的山峦,能见度不足五十丈。在这片茫茫白雾中,汪直的“追风号”悄然抛锚,隐藏在一处河湾的芦苇荡里。
船已经连夜修补好,但伤痕累累——船舷上有三道深深的刀痕,甲板上还有未洗净的血迹。活下来的七个人,除了汪直和两个“织网”队员,其余都是镇江节点赵铁柱的手下。此刻所有人都裹着伤,手持武器,潜伏在船舱和甲板的阴影里。
“汪公公,您真的确定是今天?”赵铁柱压低声音问道。他手臂上缠着绷带,那是两天前“鬼见愁”血战留下的伤口。
汪直趴在船头,眼睛贴着“潜望镜”,一动不动地盯着江面。“补给调度表”上清清楚楚写着:四月十八寅时三刻,一支三艘船的补给队将在“芜湖西二十里黑石滩”与接应人员交接物资。交接暗号是“东南风起,海客当归”。
现在距离寅时三刻,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对方很可能会提前到。”汪直低声说,“而且经过‘鬼见愁’的事,他们一定会更加警惕。所有人,噤声,不准有任何光亮。”
船上瞬间陷入死寂。只有江水轻轻拍打船体的声音,偶尔有夜鸟从芦苇丛中惊飞。
时间一点点流逝。寅时初刻,寅时二刻……
就在寅时三刻即将到来的前一刻,江雾深处,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桨声。
汪直精神一振,调整“潜望镜”的方向。雾气太浓,只能隐约看到三个模糊的黑影,正缓缓向这边移动。那是三艘中型货船,没有点灯,船帆也降着,全靠人力划桨,悄无声息。
“来了。”汪直用极低的声音说,“三艘船,吃水很深,装的肯定是重货。”
赵铁柱做了个手势,手下们悄悄握紧了武器。
三艘货船在距离“追风号”约两百丈的下游处停下。其中一艘船上,有人点亮了一盏灯笼——不是普通的灯笼,而是用红色薄纱罩住的特殊灯笼。红光在浓雾中显得格外诡异。
红光三长两短,闪烁了三次。
片刻后,从岸边黑石滩的方向,也亮起了一盏同样的红灯,回应了三短两长的信号。
暗号对上了。
汪直心脏狂跳。他死死盯着那三艘船,看着它们缓缓靠向黑石滩。滩上已经有人影晃动,大约十几个人,正在准备卸货。
“赵大哥,”汪直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你带五个人,从陆路绕过去,摸清滩上那些人的底细。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看清楚他们是谁、货卸到哪里、交接完怎么离开就行。”
“那您呢?”
“我带两个人,驾小船靠近,听听他们说什么。”汪直说,“‘潜望镜’能看到人,但听不到声音。张主事昨天刚派人送来一种新玩意儿——‘听筒’,说是可以隔着很远听到声音,我要试试。”
赵铁柱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汪直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便点了点头:“您小心。半个时辰后,无论听到什么,必须撤回。”
“明白。”
赵铁柱带着五人,悄无声息地泅水上岸,消失在浓雾中。汪直和两个“织网”队员则放下一条小舢板,用棉布包裹船桨,缓缓划向那三艘货船。
距离越来越近: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
汪直戴上那个所谓的“听筒”——其实就是一根长长的铜管,一端有喇叭状的开口,另一端可以贴在耳朵上。这是张岳根据某种“声学原理”设计的试验品,理论上可以收集远处的声音并传导。
他把喇叭口对准滩头方向,耳朵紧贴听筒。
起初只有模糊的江风水声,但很快,一些断断续续的人声传了进来:
“……这次迟了两天……”
“……上游查得严……锦衣卫到处抓人……”
“……货齐了吗?硫磺三百斤,硝石五百斤,精铁一千斤……”
“……齐了……还有二十支‘迅雷铳’……刚偷运出来的……”
汪直的手在颤抖。二十支“迅雷铳”!这可是大明刚装备前线的新式火器,竟然已经流到“南边”手里了!
这时,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是个小头目:“……主公说了,五月十五之前,这批货必须运到‘归墟’。六月初一之前,‘海龙号’必须下水。耽误了工期,咱们都得掉脑袋。”
另一个声音问:“‘海龙号’……就是那艘不用帆的船?”
“少打听!该你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赶紧卸货,天亮前必须离开这里。”
卸货的声音、脚步声、低语声混杂在一起。汪直屏住呼吸,继续监听。
“……对了,上个月送去的那些工匠,怎么样了?主公还满意吗?”
“满意?哼,跑了三个,死了两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汉人工匠就是娇气,吃不了苦。不过……有个姓钱的老师傅倒是有点本事,改良了‘黑火药’的配方,威力提了三成。主公赏了他一座宅子,还许了他儿子在‘文政司’做书吏。”
汪直浑身冰凉。姓钱的老师傅?难道是精器坊的钱二?那个一直跟在张岳身边的老工匠?
不可能……钱二对张岳忠心耿耿,怎么会……
但转念一想,如果“南边”用他儿子的前程来要挟呢?如果许诺他全家去“南边”过好日子呢?
人心,最难测。
这时,滩头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