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酷热,也无法驱散笼罩在两个大明帝国上空那挥之不去的战争阴霾。“黑船”的突袭如同投石入水,激起的巨浪虽已平息,但水下的暗流却在四处涌动,并开始汇聚成更加险恶的漩涡。而曾经被巨浪抛向命运歧途的锚点们,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向着风暴的中心归航,准备迎接新一轮、或许更加凶险的激荡。
一、洪武合流:钦差的明谋与孤臣的暗行
方孝孺在东南经略安抚副使的任上,展现出了与其学问一脉相承的务实而严谨的作风。他没有像某些急功近利的官员那样催促吴祯出战,而是先从整肃地方吏治、安抚流民、恢复沿海基本秩序入手。他亲自巡视遭袭的定海、蚶江等地,监督赈济,惩办趁乱盘剥的胥吏,并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受灾州县的部分赋税。
这些举措,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地方上的恐慌与怨气,也为他赢得了“方正干练”的名声。但方孝孺深知,这一切都只是治标,真正的症结,仍在海上。他需要尽快摸清“黑船”的底细,为朝廷下一步决策提供依据,也为自己挣得真正的政绩。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被皇帝“钦点”加强探查的海事观测所,以及那位让他感觉“颇有城府、难以捉摸”的主事沈敬。
这一次,方孝孺没有再用公文或召见的方式。他换上一身便服,只带了两名心腹侍卫,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悄然来到了观测所那戒备森严的院门外。
沈敬接到通报,心中一惊,立刻猜到方孝孺此行绝非寻常。他不敢怠慢,亲自将方孝孺迎入内堂,屏退左右。
“沈主事不必紧张,”方孝孺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官此来,非为公务稽查,乃是有要事相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沈敬,“陛下有旨,令观测所加紧探查‘黑船’根底。然前线战报,多是敌人凶悍、我军失利,于敌之来龙去脉、巢穴所在、组织架构,仍是雾里看花。本官在地方,亦觉线索杂乱,难窥全豹。听闻沈主事及观测所,于海疆异动、番商秘闻,颇有独到之处。值此国难当头,还望沈主事能摒弃门户之见,倾囊相授,助朝廷早日廓清迷雾,以定破敌之策。”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抬出了皇帝旨意,又表达了个人合作的诚意,更是将“国难当头”的大义压了下来。其目的,显然是要沈敬交出观测所掌握的核心情报,尤其是那条黑暗的“平行情报线”所获的、关于“南方阴影”的隐秘信息。
沈敬心脏狂跳。他知道,这是方孝孺的“明谋”。观测所的价值已经被皇帝认可,方孝孺无法强行取缔或完全收编,便转而采取“合作”姿态,试图将观测所纳入其掌控之下,为己所用。答应,意味着观测所的秘密和独立性将彻底丧失,甚至可能沦为方孝孺政治博弈的工具;不答应,则可能被视为“拥秘自重”、“不顾大局”,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在极短的时间内,沈敬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方孝孺的为人、观测所的处境、那条情报线的安危、乃至“奇点”那若有若无的引导(倾向于让他保留“活性”与“非常规能力”)……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部分合作,有限共享,但保留核心秘密与行动自主性。
他起身,向方孝孺深施一礼,道:“方大人言重了。观测所蒙陛下不弃,得以为国效力,乃是本分。下官定当竭尽所能,配合大人查探敌情。”他走到书柜旁,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卷宗,“此乃观测所近期根据各方情报(他刻意模糊了来源),对‘黑船’活动规律、船只特征、战术偏好所做的初步汇总与分析,或可为大人参考。”
他将卷宗递给方孝孺,里面包含了一些经过筛选、但仍具价值的分析结论,比如“黑船”倾向于袭击防卫薄弱但物资富集的节点、其活动似乎与某些特定季节的洋流和风向有关、其船型可能受到佛郎机与大福船的双重影响等。这些信息,足以显示观测所的专业价值,却又巧妙地避开了最敏感的“南方阴影”核心推断和情报来源细节。
方孝孺接过卷宗,快浏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赞许。他看得出来,这份分析远比官方的战报深入和系统。他抬起头,看着沈敬:“仅此而已?”
沈敬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大人,敌情诡谲,变化莫测。观测所所得,亦是管中窥豹,不敢妄言尽知。且情报搜集,有时需行非常之法,涉非常之人,其过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为保线人安全与后续探查,其中细节,恕下官不便尽述。但下官可以保证,观测所今后所得关于‘黑船’之关键动向,必第一时间密报大人行辕。观测所上下,亦随时听候大人差遣,深入险境,在所不辞!”
这番话,既表明了合作的诚意(分享分析成果、承诺后续情报),又婉转地划定了界限(保护情报来源和手段),更表明了愿意承担风险的姿态。
方孝孺是何等人物,立刻听懂了沈敬的潜台词:观测所愿意提供“产品”(情报分析)和“服务”(探查任务),但要保留“生产线”(情报网络和非常规手段)的独立性和秘密性。这是一种有限度的、基于共同目标(破敌)的结盟,而非彻底的归附。
沉吟片刻,方孝孺缓缓点头:“沈主事忠心可嘉,思虑周详。既如此,本官便不强求细节。观测所的分析,很有见地。今后,有关‘黑船’及海上异动之情报探查,便以观测所为主,行辕会给予必要支持与协调。若有重大现,你我当及时互通有无,共商对策。”他站起身,“东南安危,系于你我。望沈主事不负圣望,不负本官所托。”
一场没有明言的“交易”,就此达成。观测所得以在方孝孺的“保护伞”下,继续其秘密活动,甚至获得了更明确的官方授权和一定的资源支持;而方孝孺则获得了观测所的专业分析能力和一条隐秘的情报渠道,增强了自己在东南事务中的分量和话语权。
沈敬送走方孝孺,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自己刚刚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观测所的未来,将维系在这脆弱的“合作”关系上。他必须更加小心地平衡各方,既要拿出足以让方孝孺满意的“成绩”,又要牢牢守住观测所的核心秘密和那条黑暗情报线的安全。他在“奇点”网络中的角色,也因此变得更加复杂:既是体制内的“合作者”,又是暗处的“情报操盘手”,同时还要应对于谦那种“内部净化”理念可能带来的潜在压力。
几乎在沈敬与方孝孺达成“合作”的同时,远在浙江另一处县城,于谦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信是太子朱标亲笔所写,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东南事急,外患汹汹。然内蠹不除,终为隐患。卿之志,孤深知。然非常之时,需非常之慎。可密查暗访,积累实据,勿再公言激切。待机而,方为上策。”
这封信,既是对于谦忠诚的肯定和安抚,也是一种委婉的“约束”与“引导”。朱标显然不希望于谦在此时继续公开地、激烈地宣扬“内部清理”,以免干扰方孝孺主导的“军政结合”大局,引不必要的动荡。但他也并未完全否定于谦的工作,反而暗示他转向“密查暗访”,为未来的“待机而”做准备。
于谦捧着这封密信,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太子在现实压力下做出的妥协,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他理解太子的难处,但内心深处那份对“彻底净化”的执着,却让他无法完全释然。他将信小心收好,长叹一声,对身边的亲信低声道:“传令下去,暂停公开的稽查行动。所有线索,转入秘密查证,务必证据确凿,归档封存。我们……等待时机。”
他并未放弃,只是改变了方式,变得更加隐忍、更加注重证据的积累。他像一只在暗夜中等待时机的猎豹,暂时收起了利爪,却将目光投向了更深、更黑暗的角落。他在“奇点”网络中的存在,也因此从之前的“激进净化者”,转向了“潜伏的秩序守护者”,其能量变得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
二、永乐整合:破立之间与沉默的轰鸣
漳州湾的惨败和皇帝的授权,如同两股强劲的洋流,将郑和推到了永乐朝东南海疆漩涡的正中心。他深知,自己肩负的不仅是军事上的反攻重任,更是一场关乎帝国未来技术—军事道路走向的“破立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