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眉头紧锁,仔细权衡着其中利弊。损耗自身元气?他不在乎。但让这个“孙子”对洪武气运感知更深?这无疑是更大的风险。但若能换来标儿的健康……值不值得赌?
没等他想清楚,光痕已经开始回答关于具体方略的索求:
“清丈田亩,核心在‘人’与‘法’。需选拔刚正、不畏豪强之官员,组成专门清丈队伍,给予重权,严格保密行程。‘鱼鳞图册’之式样,孙可大致描绘(随即光痕在空中勾勒出简易但结构清晰的鱼鳞图册样式图)。需先试点一二府县,完善章程,再行推广。摊丁入亩(一条鞭法雏形)关键在于将丁银摊入田亩征收,可先在商业达、土地兼并严重之南直隶、浙江等地试行,统一税目,简化征收,杜绝中间盘剥。具体税率折算,需户部根据各地情况精密计算。”
“海运船改进,关键在于‘船型’、‘帆索’、‘导航’。可造‘福船’式样之大船,底尖上阔,昂尾耸,利于破浪。采用硬帆与多桅杆配合,调戗灵活。配以‘牵星板’、更精良罗盘,并系统记录、利用季风、洋流规律。海防需建立‘水寨—烽堠—巡船’三级体系,水寨驻屯水军,烽堠了望预警,巡船日常巡弋。尤需警惕东南沿海豪族、商人私通倭寇!”
图文并茂,虽然简略,但提供的思路和关键点极具启性,尤其是鱼鳞图册的样式和福船、牵星板等名词,闻所未闻,却似乎言之有物。朱元璋和宋濂都是治世能臣,一眼便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问——朱高煦的真正图谋。
光痕的书写明显停顿了片刻,暗紫色的光芒似乎也波动了一下,显示出书写者内心的不平静。然后,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决绝意味的文字浮现:
“陛下此问,直指核心。孙亦不必再虚与委蛇。”
“孙之所求,有三。”
“其一,复仇。前世被炙烤而亡之痛,对朱棣、朱瞻基之恨,倾尽江河难洗。此恨不消,孙魂难安。然此仇,非赖洪武朝刀兵。孙自有计较。”
“其二,见证与改变。孙来自后世,亲见‘永乐’虽有一时之盛,然其得位不正,根基有瑕,后世子孙承其戾气,宦官专权,边防弛废,乃至有‘土木’之辱,倭乱之祸,国势渐衰。孙恨朱棣,亦恨其未能真正开创万世太平!孙望陛下之洪武,能以更坚实、更正大之基业,远‘永乐’,使后世史书,铭记洪武为大明真正之巅!孙愿以此身残魂、未来之识,助陛下达成此愿!此非仅为私仇,更为孙心目中,那个本应更辉煌的大明!”
“其三,一线生机。孙残魂苟存,依托于此时空交错之奇点。洪武愈强,变革愈深,所生之‘新机’‘变数’愈多,孙魂所得滋养亦愈多,或能……长久维系此残存意识,甚至……寻得某种越轮回之‘存在’。此乃孙之私心,亦是孙能持续相助之基础。若无此生机维系,孙魂早晚散于时空乱流,一切成空。”
“故,孙助陛下,乃为复仇心火,为煌明愿景,亦为己身存续。三者交织,不可分割。孙无意直接操控洪武朝政,亦无需陛下兵永乐(时空阻隔,非兵戈可及)。孙所求者,乃陛下之信任、合作,以及洪武朝不断向前、不断‘变化’所产生之‘气运新机’。孙以此生机为食,亦以此生机为凭,反馈陛下以‘先见之明’与‘逆天之力’。此即孙之全部图谋,坦陈于此,信与不信,合作与否,请陛下圣裁!”
长篇回答,字字千钧!坦诚得近乎残酷!将复仇、理想(重塑更辉煌大明)、生存三大动机和盘托出,并将自己的“存续”与洪武朝的“变革展”直接挂钩,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共生关系!
朱元璋死死盯着这些文字,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尤其是第二条“见证与改变”,那种对“永乐”的复杂态度(既恨其得位不正、又憾其未能臻于至治),以及想要帮助洪武越永乐、成为大明真正巅峰的愿景,竟然与他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越父子恩怨的比较心理,隐隐产生了共鸣!而第三条,将自身存续绑定于洪武变革,更是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却也显得更加“真实”——天下哪有完全无私的“帮助”?有所求,才更可信!
风险依然巨大。让对方深度感知洪武气运,甚至依赖洪武变革而存续,这等于将自己的王朝与一个不可控的“未来幽灵”部分绑定。但收益……可能是标儿的健康长寿,一个更稳固强大的江山,以及越“永乐”(那个疑似由老四开创的时代)的历史地位!
这是一场豪赌。筹码是洪武朝的国运与未来。赌注是他朱元璋的魄力与掌控力。
光痕似乎耗尽了力量,开始变得暗淡、不稳定,最后挣扎着凝聚出结尾:
“魂力难支,此番沟通将尽。若陛下愿续此约,请于一月后,此时此地,焚此新诏,孙自当感应。期间,陛下可试行诸策,观其成效。孙亦将竭力维系皇后生机,并尝试引导一丝‘新机’温养东宫。事关重大,请陛下……慎思,明断。”
字迹彻底消散,空气的扭曲感也迅平复。殿内重归平静,只有烛火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逼真的幻梦。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梦。
朱元璋久久站立,一动不动。宋濂上前,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暗处的毛骧等人,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
“宋先生,”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将今夜所见,尤其最后那三条……一字不漏,默写封存。除了你我,不得有第三人知晓全文。”
“臣遵旨。”宋濂声音微颤。
“毛骧。”
“臣在!”
“今夜之事,若有半分泄露,你知道后果。”
“臣以性命担保!”
朱元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他需要独自思考。
他走到马皇后榻前,看着妻子依旧平静的睡颜(或者说昏迷),又想起光痕中关于“维系生机”、“引导新机温养东宫”的承诺。
“妹子,标儿……”朱元璋低声喃喃,“这个‘孙子’……他的话,能信几分?”
他走回御案前,看着那份新的《问策密诏》,又想起光痕最后提到的“焚诏”之约。
一个月。
他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观察、权衡、试验那些对策,并最终决定,是否要继续这场跨越时空的、危险而诱人的交易。
“越‘永乐’……万世之巅……”朱元璋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野心,有警惕,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属于开国君王的雄心跳动。
他缓缓坐下,提笔,开始批阅奏章。但笔锋所及,已然带上了今夜所得“先见”的痕迹。
洪武朝的历史车轮,在得到了更多来自未来的“润滑油”和“路线图”后,开始更加明确、也更加不可逆转地,偏离了它原本的轨道。
而在那遥远的魂渊深处,随着这次消耗巨大的沟通结束,朱高煦的意识再次沉入无边的黑暗与痛苦。那把“灵魂之钥”变得更加黯淡,甚至钥身上又多了几道细微的裂痕。
但钥匙核心处,那些连接洪武的纹路,却在微微光,变得更加复杂、深邃。一丝丝远比之前清晰、浓郁的“气运新机”,正通过这强化后的连接,缓缓渗透过来,如同甘泉,滋润着他即将彻底干涸的魂火。
代价巨大,收获亦巨。
赌局升级,羁绊更深。
新策已然入局。
双明史诗的篇章,在魂钥的鸣响与帝王的野心中,掀开了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危机四伏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