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隔空策对,已过去五日。
省愆居内,死寂依旧。朱高煦静静躺着,如同凝固的雕像。那日回应朱元璋《问策诏》所消耗的最后一丝魂力,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他本就濒临溃散的生机彻底推入了无底深渊。
太医每三日例行诊视,每一次都只是摇头叹息。脉象微不可察,气若游丝,任谁看来,这都是一具仅存最后一点温热、随时会冰冷的躯壳。连最细心的哑仆,在为朱高煦擦拭身体时,都能感觉到那皮肤下透出的、令人不安的冰凉与僵硬。锦衣卫的密报已经变得公式化:“汉王殿下持续昏厥,生机微弱,未见好转迹象。”
高墙之外,关于汉王朱高煦“病危”、“将薨”的流言,开始在一些小范围内悄然流传。有人惋惜这位曾勇冠三军的亲王,有人暗中庆幸这颗不安定的“毒瘤”即将自我清除,也有人——比如东宫的某些人,心情复杂难明。
朱棣自然也收到了消息。他沉默地听着纪纲的禀报,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晦暗不明。对这个儿子,他的感情早已被警惕、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所覆盖。死?或许是一种解脱,无论是对老二自己,还是对眼下这因他而变得诡谲的局面。但……那夜武英殿撕裂的时空,惊鸿一瞥的父皇身影,以及那声穿越亘古的“洪武”怒吼,如同梦魇般纠缠着他。老二若真的就此无声无息地死了,那些未解之谜,那道连接异世的裂隙,又该如何解释?会不会留下更无法掌控的后患?
“太医怎么说?真的……药石罔效了?”朱棣沉声问。
纪纲低头:“回陛下,太医院诸位大人皆言,汉王殿下此番似非寻常伤病,更像是……元气、心神彻底枯竭之兆,非汤药针石所能及。或许……”他顿了顿,“只能看天命了。”
“天命……”朱棣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更冷。他不信天命,只信自己争来的命。但老二身上生的事,早已出了“天命”能解释的范畴。
“加派太医,用最好的药吊着。省愆居的守卫,一刻不得松懈。还有……”朱棣眼中闪过一丝锐芒,“给朕查清楚,他昏迷前,可还有过其他异常举动?接触过什么特殊物品?哪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臣遵旨!”
纪纲领命退下,朱棣独自坐在御座上,望向宗人府的方向,眉头紧锁。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那个能以血肉之躯撕裂时空、引来父皇“显圣”的逆子,真的会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吗?
与此同时,在无人能窥探的灵魂深处,朱高煦的“意识”,正经历着远比死亡更复杂、更凶险的蜕变。
回应《问策诏》的消耗是毁灭性的。他感觉自己如同被彻底碾碎、抛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这一次,深渊不再是混沌,而是布满了无数尖锐的、仿佛由时空碎片和精神残渣构成的“利刃”。每一次意识微弱的流动,都会撞上这些“利刃”,带来灵魂被凌迟般的剧痛。
那把他用执念、恨意、前世记忆和与洪武连接烙印共同铸造的“灵魂之钥”,此刻正悬浮在这片“魂渊”的中心。但它已经面目全非。钥身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光华几乎完全黯淡,只剩下最核心处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幽火,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更糟糕的是,他能感觉到,这把“钥匙”与洪武朝那道标印记的连接,并未因他的昏迷而彻底中断,反而因为双方力量的极度衰弱和通道的“空置”,变得更加不稳定,更像是一条随时可能断裂、却又不断反向“抽吸”他残存魂力的脆弱丝线。这是一种危险的平衡,一方面,这丝线可能是他最后复苏的指望(能从彼端汲取微乎其微的能量和信息),另一方面,它也可能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将他彻底“吸干”,或者引来不可预测的反噬。
他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无边的痛苦和那随时可能到来的彻底湮灭。
就在这种极致的绝望与煎熬中,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某一刻,那点维系着“钥匙”最后存在的幽火,忽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丝丝极其稀薄、驳杂、却带着熟悉气息的“流质”,开始沿着那条脆弱的连接丝线,从洪武坤宁宫的方向,缓缓地、断断续续地渗透过来。
那“流质”中,似乎包含着一些极其微弱的意念碎片:
“……试行‘边市’……争议颇大……”
“……藩王俸禄改制……诸王皆上书叫苦……”
“……太子近日精神似有好转,宋濂进讲《资治通鉴》汉武伐匈奴篇,太子多有所问……”
“……皇后脉象……依旧微弱,但……稳定……”
“……朕按你所言,试探推行……阻力重重,然……确有实效……”
是朱元璋!是他开始在洪武朝,尝试推行那些“光痕对策”中的部分内容!这些信息,是他在推行过程中产生的思绪、反馈、甚至是一些潜意识的判断,混合着洪武朝因为政策微调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气运扰动”,通过连接通道,反向渗透了过来!
这些信息碎片本身并无力量,但它们就像是一点点火星,落在了朱高煦那即将彻底熄灭的幽火之上。
幽火再次跳动了一下,稍微明亮了那么一丝丝。
与此同时,朱高煦那破碎的意识,也在这些信息碎片的刺激下,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应”。不是因为喜悦或希望,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共鸣——那些政策,那些变动,那些属于“洪武大帝”在消化他的“未来之策”时产生的思绪……与他灵魂深处那份对“改变历史”、“重塑大明”的执念,产生了某种共振!
这共振极其微弱,却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意识深处某个被痛苦和绝望封锁的角落。
他开始“被动”地吸收、解析那些渗透过来的信息碎片。这个过程依旧伴随着剧痛,但不再完全是破坏性的。那些关于政策推行阻力、关于朝堂反应、关于朱元璋内心权衡的信息,如同零散的拼图,在他意识中重组、浮现。
他“看到”了:朱元璋在小心试探,选择性地推行那些最不易引起剧烈反弹、又似乎能立竿见影的建议(比如在边境某处试点“互市”,调整部分藩王护卫定额,加强对太子的“实务”锻炼和医疗调养)。尽管只是初步尝试,但已经引了一些波动,一些反对,但也有一些……积极的变化。太子的状态似乎在向好的方向缓慢转变,边境似乎有了一些新的动向……
这些“变化”,无论大小,都代表着“历史”的轨迹,因为他朱高煦的介入,而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偏移!
而这“偏移”本身,似乎又反过来,通过那连接洪武气运的通道,为朱高煦这即将溃散的灵魂,注入了一丝丝极其微弱的、源自“历史改变”本身的、“生”的力量!
这不是朱元璋主动给予的“龙气反馈”,而是历史线变动所产生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存在感”或“因果力”,通过他与洪武深度纠缠的“钥匙”通道,被他捕捉、吸收!
这一现,如同在绝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极其遥远的星光。
他残存的、近乎本能的那点意念,开始尝试引导这一丝丝微弱的“新生”力量。不是去修复身体(那依然遥不可及),也不是去强行修复那把布满裂痕的“钥匙”,而是……以这些“新生”力量为“粘合剂”和“养料”,去主动“观想”和“加固”那把钥匙与洪武时空连接的“核心结构”!
他将全部心神,沉浸于钥匙最核心那点幽火之中,反复“观想”着钥匙与洪武道标印记连接处的“纹路”。那些纹路,记录着两个时空交汇的“坐标”、“频率”、以及双方气运意志交织的“烙印”。
随着“新生”力量的缓慢注入和对连接纹路的反复“观想”,奇妙的变化生了。
那布满裂痕的钥匙本身,似乎并没有明显修复,但其最核心处、与洪武连接直接相关的“纹路”区域,那些裂痕竟然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度弥合、加固!同时,纹路本身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复杂,仿佛在记录和适应着洪武朝因政策微调而产生的新的“气运频率”!
这就像一个垂死的通讯器,外部破损严重,但其核心的“信号接收解码模块”,却在微弱能量的滋养下,被意外地优化、增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