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需要恢复一丝力气,哪怕是最微小的。他将意识沉入更深层,不再抗拒那从洪武连接点反向渗透过来的、极其微弱的生机与龙气反馈,甚至主动引导它们,如同久旱的禾苗汲取晨露,缓慢地滋润自己干涸的灵魂与钥匙。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整整一天一夜,他在外界看来依旧如同死尸,但意识深处,那把钥匙上的裂痕,开始以几乎不可察的度弥合了一丝丝,他的精神力也凝聚了微不足道的一小缕。
足够了。至少,写下回应开头和部分关键内容,应该够了。
夜深人静,洪武坤宁宫偏殿。
朱元璋并未安寝。他坐在离皇后病榻不远处的椅子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全部心神都放在那份被他特意留在殿内一张小几上的《问策诏》附近。毛骧亲自带领最精锐的死士,潜伏在殿外各处阴影中,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记录着一切。朱标和宋濂也在偏殿另一侧的值房里,焦灼不安地等待着。朱元璋允许他们在此等候,以便第一时间知晓“回应”。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只有马皇后微弱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忽然!
靠近小几的那片空气,毫无征兆地微微扭曲、荡漾起来,仿佛平静的水面投入了石子!
紧接着,一点极其微弱的、非金非玉、带着幽蓝色泽的光点凭空出现,如同萤火!
“来了!”殿内外的朱元璋、毛骧等人,瞬间绷紧了神经!
那光点并未扩散,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开始移动、延展!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清晰的轨迹,轨迹停留片刻,竟然凝聚不散,形成一个个复杂而古奥的文字!
不是毛笔书写的那种圆润,更像是刀刻斧凿,笔画锐利,锋芒毕露,带着一股冰冷的铁血之气!文字散着淡淡的幽蓝光芒,在昏暗的殿内清晰可见!
“洪武大帝垂询,后世孙高煦,谨以残魂余念奉答——”
开篇称谓,直接点明身份!不再是含糊的“存在”或“孙子”,而是明确自称“后世孙高煦”!这无疑是对朱元璋之前推测的确认!
朱元璋瞳孔骤缩,拳头猛地握紧。朱标和宋濂在值房隔窗窥见,也是心头狂震。
光痕继续书写,回答第一个问题——边患:
“北患之根,不在刀兵,而在生计。朔漠苦寒,不产五谷,彼辈南下,只为求活。犁庭扫穴,可逞一时之威,然其族不灭,其志难消。长治之策,在于‘分化’、‘羁縻’、‘互市’、‘筑城’四者并用。”
“分化其部,扶弱抑强,使之内斗;羁縻其,封官赐爵,联姻结好;于边境择要地设‘互市’,许以茶、盐、布帛易其马、毛、皮货,使其赖我而生;沿边修筑棱堡、烽燧体系,配以精骑游弋,固守要点,而非广筑长城,徒耗民力。更可效汉武置河西四郡故事,择水草丰美处屯田实边,移民殖产,步步为营,将漠南渐次化为华夏之土。待其经济命脉操之于我,部众离散,则大患自消。”
回答详尽,思路清晰,不仅提出了越时代的“经济控制”、“体系防御”概念,甚至具体到了“棱堡”、“屯田实边”等策略,远当前朝堂上“主战”“主守”的简单争论。朱元璋目光灼灼,死死盯着那些光痕文字,心中反复咀嚼。
接着是藩王之策:
“藩王之弊,在于权、兵、财三者过重,且世袭罔替,易生骄心。可设‘降等世袭’制,亲王之子袭郡王,郡王之子袭镇国将军,依次递减,五代之后与寻常宗室无异,减其俸禄压力,削其世袭威权。”
“兵权上,王府护卫定额,且需兵部勘合、定期轮换将领;藩王无旨不得擅自调兵,无战事时护卫亦需参与屯田。财权上,封地税赋由朝廷派官征收,藩王但食俸禄与部分商税,不得直接插手地方财政、司法。”
“另设‘宗人府’(或类似机构)专司宗室管理与教育,定期考核藩王及世子德行才能,劣者贬斥。加强朝廷对藩国长史、教授等属官的任免考核,使其成为朝廷耳目与制约。”
这一条条,几乎是对现有分封制度的系统性改革方案,直指要害,且具有极强的可操作性。朱元璋越看神色越是凝重,这些建议虽然会触动现有藩王(包括他自己的儿子们)的利益,但长远看,无疑对中央集权和王朝稳定至关重要。他不由得看了值房方向一眼,朱标也在凝神细看,若有所思。
关于储君的问题,光痕的回答则更加微妙:
“太子殿下仁厚有余,刚毅或稍欠,且忧思伤身,恐损根本。历练之道,在于‘实务’与‘宽心’并行。可令其总理部分政务(如民政、教化),授予一定专断之权,使其于实践中增长才干、树立威信。同时,精选通达医理、善于疏导之臣伴读左右,辅以导引吐纳之术,调养心神体魄。”
“至于‘非常之疾’……孙确知一二异方,或可缓解。然此涉逆天改命,因果甚大,需陛下以真龙气运为引,孙于彼端竭力施为,且需太子殿下自身心志坚定配合。此非一日之功,亦非万全之策。若陛下决意,孙可逐步尝试。当前,先以温养调补为主,切忌劳神过度、骤喜骤悲。”
没有打包票,但给出了具体方向,并且暗示了“改命”需要条件、过程和风险,显得更加可信。朱元璋看着“逆天改命”、“因果甚大”等字眼,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朱标则看着“忧思伤身”、“宽心”等词,想起自己近日状态,不禁默然。
民瘼、海运等问题,光痕也一一作答,提出了“清丈田亩、编造鱼鳞图册”、“一条鞭法”的雏形概念,以及改进帆舵设计、利用季风规律、建立沿海水寨巡检制度等具体建议,虽未深入,但思路令人耳目一新。
最后,关于“未来大患”的第六问,光痕的书写明显变得迟滞,光芒也黯淡了许多,仿佛书写者力有不逮:
“天命流转,非一成不变。孙所见‘未来’,仅一种可能。大忧大患者……北虏瓦剌崛起,势压鞑靼,终有‘土木之变’惊天之祸……东南沿海,倭患加剧,乃至有‘嘉靖大倭乱’……朝堂之上,宦官之祸,土木之弊,土地兼并至极,流民四起……然,此皆‘可能’,非‘必然’!陛下既已先知,便可未雨绸缪,步步为营,或可消弭于未萌!”
“孙之所求……一为复仇雪恨,了断前世因果;二为……望陛下开创之煌煌大明,能避祸延福,国祚绵长,而非二世而衰,血火重铸!此即孙之‘诚’。若陛下信我,可用我,则请依孙所陈边患、藩篱、储君调养诸策,择其可行者试行之,以观后效。孙于彼端,亦当竭残力,维系皇后生机,并寻机传递更多有益之‘识’。至于具体‘交易’……待陛下见孙之策确有实效,孙亦恢复些许,再议不迟。”
回答完毕,空中的幽蓝光痕开始迅黯淡、消散,最后一点光芒挣扎着凝聚成最后几个小字:
“魂力将竭,难以为继。十日之后,子时,可再尝试沟通。望陛下……珍重。”
字迹彻底消失,空气中那细微的扭曲感也平复下来,仿佛一切从未生。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