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堂上的惊雷(崇祯五年·京师)
沈敬回京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朝堂上激起了远比预期更猛烈的波澜。他并非凯旋,形容甚至堪称狼狈——衣衫破损,面有疲色,内伤未愈,身边仅余不足三十名同样伤痕累累的夜不收,还有那个装在特制铅匣中、须臾不离身的沉重“万识之核”。
但真正在文华殿内引轩然大波乃至恐慌的,是他带回来的消息本身,以及……他手中那封由曹化淳亲自验看、确认无误的,来自“归墟使徒”的绝笔信与契约草案。
信是用一种前所未见的丝帛书写,字迹并非笔墨,而是某种凝固的光痕,即便在寻常光线下也流转着极淡的辉光。内容以半文半白的奇特文体写成,语气平静到近乎冷酷,详细阐述了“归墟”的由来(自称“时空观测遗民”)、目的(“观测文明变量与历史韧性”)、对大明时间线的部分干预记录(包括沐王府案、松江船厂渗透等),以及因“内部逻辑崩溃”与“外部变量冲击”导致的主巢“惰化”与使徒“格式化”。
信的最后,附上了那份所谓的“时空契约”草案:大明朝廷需承认“归墟残余结构”的“无害化观察权”(限定范围与方式),并承诺对“万识之核”进行“符合文明展阶段”的有限度研究;而“归墟”方面(实为已无自主意识的残余系统)将永久关闭对大明历史线的“主动干涉协议”,并逐步释放“万识之核”中经“文明防火墙”筛选的“启蒙知识”。
这封信和契约,被当众宣读后,文华殿内死寂了足足十息。
然后,如同油锅泼水,轰然炸开!
“妖言惑众!荒诞不经!”礼部右侍郎周延儒(虽然其“影刃”身份已被曹化淳掌握,但明面上尚未处置)率先难,脸色因激动和某种隐秘的恐惧而涨红,“什么时空观测、文明变量、惰化格式化……皆是奇技淫巧之人为掩盖其兵败丧师、丧权辱国而编造的魑魅魍魉之言!沈敬!你丢失四艘‘镇海级’,折损俞咨皋、卢象升等大将,耗费国帑数百万,如今就拿这不知所谓的铁疙瘩和鬼画符来搪塞陛下、糊弄朝堂吗?!”
他这一吼,顿时引得不少本就对沈敬专权、耗费巨资造舰不满的官员纷纷附和。一时间,“欺君罔上”、“耗费国帑”、“结交妖人”的指责声四起。甚至有人暗指沈敬可能与那“归墟”有私下交易,才得以生还。
沈敬沉默地站着,承受着如潮的攻讦。他早已料到如此。朝堂之上,利益交错,党同伐异,真相往往最不重要。
“肃静!”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尖利的声音压过嘈杂,他面色阴冷地扫过周延儒等人,最后向御座上的崇祯皇帝躬身,“陛下,老奴已命东厂最精干之人,会同钦天监、工部大匠,初步查验那‘万识之核’。此物……确非凡品。其材质非金非玉,不惧水火刀兵,内部似有星河运转,更不时有奇异字符光影流转,绝非当世技艺所能伪造。至于那信帛与字迹,也已查验,绝非已知任何笔墨材料。”
曹化淳的话让殿内稍微安静了些。这位东厂督公的权势和手段,无人不忌惮三分。他肯为沈敬部分背书,意义重大。
崇祯帝朱由检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着龙椅扶手。他只有二十三岁,却已承受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承受的重压。天灾、人祸、边患、内乱……如今又加上这“时空遗民”、“文明契约”。他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金砖都在松动,祖宗传下的江山社稷,变得如此光怪陆离,难以把握。
“沈卿,”崇祯的声音有些干涩,“俞卿、卢卿……果真殉国了?”
沈敬心中一痛,躬身答道:“回陛下,卢象升卢大人为摧毁敌巢,身陷绝境,引爆炸药与敌同归于尽,壮烈殉国。俞咨皋俞提督……于另一时空执行任务,虽毁敌巢,然暂时失联,生死未卜,但以其勇毅,生还希望犹存。”他隐去了汉王和“禹墟”之事,此事太过惊悚,且牵扯太大,需私下密奏。
崇祯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眼中已有了泪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啊……传旨,厚恤卢卿、俞卿及所有阵亡将士家属,追赠官爵,从优抚恤。阵亡将士,皆入忠烈祠,四时享祭。”
“陛下圣明!”众臣躬身。
抚恤之事议定,话题重回那“万识之核”和契约。
兵部尚书李邦华出列,他算是朝中少数通晓军事、理解海防重要性的重臣:“陛下,无论那‘归墟’是何来历,其威胁已因沈尚书等将士用命而暂解。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如何处置这‘万识之核’。依臣之见,此物若真蕴含凡学识,确系国之重器。然其来历诡异,安全性存疑。当由朝廷严加封存,选派可靠大匠及饱学之士,在绝对监控之下,徐徐图之,切不可贸然开启,以免引来不测之祸。”
“李尚书所言甚是!”工部尚书徐光启此时也已赶回京师,他虽疲惫,但眼神坚定,“陛下,臣亲眼见过‘归墟’遗留技术之可怖,亦亲身参与仿制其部分原理。技术本身无善恶,然用之者需有驾驭之心智与德行。臣建议,成立‘天工院’,专司研究‘万识之核’释出之启蒙学识,所有研究需经陛下、内阁及司礼监三方核准,所有成果需先用于国计民生及巩固国防,严禁私人研习、传播,更严禁用于奇技淫巧或争权夺利!”
徐光启的建议相对务实,也得到了部分务实派官员的赞同。
但反对声浪依旧汹涌。
“封存?研究?徐大人,你工部这些年耗费多少银子在那些‘泰西奇技’上?成果何在?不过是多了几门笨重火炮、几艘费钱巨舰!如今又来一个更玄乎的‘天外核心’,还想再建什么‘天工院’?国库早已空虚,九边饷银尚且拖欠,陕西流寇愈演愈烈,辽东建虏虎视眈眈!有钱养这些‘奇技’,不如多练精兵,多储粮草,多赈灾民!”户部一位给事中慷慨陈词,引来一片附和。
“正是!子曰:‘子不语怪力乱神。’此等天外妖物,来历不明,恐沾染不祥!当以重铅厚土掩埋,或沉于深海,或镇于山岳,永绝后患!岂可置于京畿,日夜研究,招灾引祸乎?”一位翰林院的老学士颤巍巍地说道,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理学守旧派的观点。
朝堂上迅分化为数派:激进反对派(以周延儒等部分东林残余及保守派为主)要求毁弃或永久封存“万识之核”,并追究沈敬“丧师辱国”、“结交妖异”之责;谨慎研究派(以徐光启、李邦华及部分务实官员为主)主张有限度、严管控的研究利用;还有少数野心勃勃或好奇心重的官员,则隐晦地表示此乃“天赐神物”,或可借此“窥天道”、“得长生”,言论更为荒诞。
崇祯帝被吵得头痛欲裂。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沈敬:“沈卿,你亲历此事,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沈敬深吸一口气,出列朗声道:“陛下,诸公。‘万识之核’确系双刃之剑,既可伤敌,亦能伤己。然臣以为,掩埋毁弃,是为不智。我大明积弊已深,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流寇天灾,若固步自封,拒新知于门外,则终难逃衰亡旧轨。此核虽是风险,亦是机遇,或可为我大明开启一条截然不同之生路。”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反对最激烈的面孔:“至于问责……臣自认行事或有疏漏,然扪心自问,无愧君国。松江、龙江之战,将士用命,工匠尽心,终退强敌,保东南膏腴之地不失,新舰初成,海防见一线曙光。此非功劳乎?‘归墟’之患,绵延百年,隐于时空,若非主动出击,寻踪捣巢,他日其全力来袭,我大明可有半分胜算?俞、卢二位大人及数千将士血染异域时空,难道只为换回诸公一句‘丧师辱国’?”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带着沙场归来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坚定,竟一时压下了殿内的嘈杂。
“臣之建议,”沈敬继续道,“与徐大人略同。成立专门机构,遴选忠诚可靠、心智坚毅、通晓格物之士,在严密护卫与监控下,研究‘万识之核’。研究需有章程,有禁区,有底线。所有释出知识,需经多重检验,确认无害方可应用。同时,朝廷当加大力度,支持龙江船厂及各地务实工坊,将已掌握之新式造船、铸炮、冶炼技术尽快转化为国力。唯有自身足够强健,方能驾驭外来的力量,而非被其吞噬。”
他最后看向崇祯:“陛下,此非臣一人之事,乃关乎国运。是惧风险而自闭于深渊,还是冒奇险而博取一线未来?请陛下圣裁。”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
崇祯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扶手木头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一边是祖制、理学、看似安稳的旧路;一边是未知、风险、却可能通向全新未来的险径。沈敬、徐光启等人是他如今最能倚重的实干之臣,他们的判断或许冒险,却可能是唯一活路。
许久,崇祯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决断:
“准沈卿、徐卿所奏。着即成立‘天工院’,由徐光启总领,沈敬协理,曹化淳督监。院址设于西苑秘所,内外守卫由锦衣卫与东厂精锐共同负责,无朕手谕及三方印信,任何人不得靠近。遴选人员,务求忠诚谨严。研究章程,由尔等拟呈报。‘万识之核’暂存于内承运库秘窖,启封转运,需朕亲临。”
他目光扫过群臣,尤其是周延儒等人:“‘归墟’之事,列为绝密。今日殿中所议,不得外传片言只字,违者以谋逆论处。沈卿之功过,待局势明朗后再议。眼下国事艰难,望诸卿以国事为重,同心协力,共渡时艰。”
皇帝的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反对者纵然不甘,也不敢再明面抗旨。一场朝堂风波,暂时被强力压下。
但沈敬知道,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万识之核”的存在,就像一块散着奇异香味的诱饵,将吸引无数明里暗里的目光与野心。而朝堂上的妥协,也只是暂时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