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凌烟阁内的烛火,将两道身影拉得颀长。
沈知遥将那份写满了批注的策论,轻轻放回案上。墨迹未干,朱笔圈点之处,触目惊心,几乎遍布了每一页的空白。
长乐帝姬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双目放光,像是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紧紧地盯着那些朱批,逐字逐句地揣摩着。
“沈姐姐,您在这里画了个圈,是说我将‘阴阳司’垂直管理之后,其司吏的俸禄与地方府库完全脱钩,此举虽能保证其独立,却也会使其成为无根之木,一旦京城中枢有变,整个体系便会瞬间崩塌?”
“还有这里,您问我,‘民情直报’体系,如何分辨真伪?万一有刁民借此渠道,恶意构陷忠良,或是被敌对势力利用,散播谣言,动摇国本,又该如何应对?”
“以及……最关键的这一点……”长乐的手指,点在了策论的最后一页,沈知遥在那里,只写了四个字——“钱,从何来?”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长乐策论中所构想的一切,无论是建立独立的管理体系,还是设置交叉巡查使,亦或是开辟秘密的情报网络,都需要一个最根本的东西来支撑——钱。
而且,是海量的,源源不断的钱。
国库,早已在连年的天灾与内耗中,变得捉襟见肘。皇帝耽于享乐,后宫与宗室的开销,更是一个无底洞。想从户部的那些老狐狸手里,抠出足以支撑如此庞大新政的银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也是沈知遥对她的,最后的考验。
若是连这个问题都想不透,那么这份策论,写得再天花乱坠,也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长乐沉默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射出一片细密的阴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出极富节奏的声响。
沈知遥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端起茶杯,浅浅地啜饮着。
她在等。
等这颗她亲手打磨的璞玉,绽放出最耀眼的光华。
许久,长乐的指尖,停住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短暂的迷茫,已经被一种近乎于冷酷的清明所取代。
“钱,不能从国库里出。”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哦?”沈知遥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国库的每一分钱,都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利益。动它,等于与整个朝堂为敌,得不偿失。”长乐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所以,‘阴阳司’这个新体系,必须拥有自己的‘造血’能力。”
“如何造血?”
“分三步走。”长乐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第一步,效仿云州林默大人之法,在所有商贸达的州府,由当地阴阳司牵头,整合民间商会,成立官督商办的‘通济行’。阴阳司利用其预测天时、堪舆水道的独特能力,为商队提供航路规划、风险预警等服务,并从中抽取三成利润,作为本司的运营经费。”
“商贾逐利,此举必会引来他们的欢迎。如此一来,江南、闽粤等富庶之地的阴阳司,不仅可以实现自给自足,甚至还能有所盈余。”
沈知遥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
“第二步,‘以南养北,以富济贫’。”长乐的语加快了几分,“将南方‘通济行’的部分利润,上缴京城总部,再由总部统一调配,用以补贴北方贫瘠州府的阴阳司,以及作为‘交叉巡查使’和‘民情直报’体系的专项资金。如此,便可盘活全局,不至于因钱粮问题,让新政在北方寸步难行。”
“这只是开源。”沈知遥淡淡地说道,“节流呢?”
“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三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清查’。”
长乐说到这两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锐利寒光。
“我大昭,并非真的贫穷。真正的财富,并非藏于国库,而是被那些盘踞各地的世家、宗室、以及与他们勾结的贪官污吏,像蛀虫一样,侵吞蚕食了。他们手中,掌握着天下七成以上的良田、矿山、盐井,却只缴纳着不足一成的赋税。”
“这,才是我大昭真正的病根所在!”
“所以,我提议,赋予‘阴阳司’一项新的职权——清查天下田亩,勘探各地矿藏。但此事,绝不能以朝廷的名义进行。名义上,他们依旧是在‘堪舆风水’、‘追查邪祟’。譬如,某地大族,侵占民田过甚,以至民怨沸腾,阴气滋生。那么,阴阳司便可借口‘处理灵异’,进驻该地。明面上安抚民众,暗地里,则将该族所占田亩的数量、产出、以及其背后与官府的勾结,调查得一清二楚,汇集成册,密报京城。”
“这些,就是我们未来,向他们‘开刀’时,最锋利的刀刃!”
“我们现在不动他们,不代表永远不动。等到新政推行,我们的力量,足以掌控全局之时,这些被清查出来的‘隐形财富’,就是我们充实国库,推行更大规模变革的底气所在!”
一番话说完,整个凌烟阁内,落针可闻。
长乐微微有些气喘,明亮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知遥,等待着她的最终裁决。
沈知遥久久没有说话。
她只是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进她那颗已然变得无比强大的灵魂深处。
许久之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