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时,康熙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下令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会动用一切力量,将那个胆敢戏耍君王的奴才揪出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可是……现在不是平时。
他的目光,掠过御案上另一份被猩红朱笔圈点、几乎捏皱了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那是来自湖广前线的战报。吴三桂叛军攻势凌厉,已连下数城,清军节节败退,士气低迷。军报上“请派援军”、“粮草不济”、“将领畏战”等字眼,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的心。
三藩之乱,才是心腹大患,是关乎大清国本、他爱新觉罗·玄烨江山社稷的生死之战。与这相比,一个韦小宝的生死去向,又算得了什么?
就算韦小宝没死,逃了,那又如何?他献出了藏宝图,他手下的神龙教势力或已瓦解或归顺,他本人已成丧家之犬,亡命天涯,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一个失去了巢穴和羽翼的泥鳅,就算侥幸逃进大海,又能扑腾出几朵浪花?
继续耗费本就捉襟见肘的精力、人力、物力去追捕一个可能已死的、或者已无大用的钦犯?还是集中全力,应对眼前即将席卷半壁江山的滔天战火?
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康熙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所有的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帝王的冷静与决断。他看向依旧躬身等待指示的多隆,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传旨通州水师营,及沿岸州县:韦小宝一案,匪患猖獗,致钦犯罹难,虽有失职,然贼踪已渺,暂且搁置。着令严加巡防河道,肃清匪患,以靖地方。那两名船工,既为苦主,放抚恤,遣返原籍。捞获尸身,若无苦主认领,便由地方官府妥善安葬了吧。”
多隆愕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搁置?就这样……算了?皇上对韦小宝的生死,就这么轻轻放过了?这不像皇上一贯斩草除根的作风啊!
但他不敢多问,更不敢质疑,连忙躬身:“嗻!奴才遵旨。”他偷偷抬眼,想从康熙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还有,”康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御案桌面,出“嗒、嗒”的轻响,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更远的南方,“吴三桂前锋已至岳州,气焰嚣张。朕,要御驾亲征。”
多隆浑身一震,猛然跪倒:“皇上!万万不可!前线凶险,皇上万金之躯……”
“不必多言。”康熙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朕意已决。国难当头,朕岂能安坐京城?你去准备吧。兵部、户部、还有……内务府,该动的,都动起来。”
“嗻!”多隆知道此事已无可转圜,重重磕头,声音颤,“奴才……奴才誓死护卫皇上周全!”
康熙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多隆躬身,一步步退出养心殿,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脚步声远去,殿内重归死寂。
康熙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却也冰冷孤寂的龙椅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从云层缝隙和窗棂间挤进来,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再次拿起那份通州水师营的呈报,凑近烛火。跳动的火苗舔舐着纸角,迅蔓延,将那寥寥数行字,以及“葬身河底”那四个刺眼的字,吞噬在橙红色的火焰中。纸张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轻轻飘落在他脚边的金砖地上。
他静静地看着那一点灰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烧掉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死了也好,没死也罢。
韦小宝,从此以后,你于朕,于这大清天下,便是一个“已死”之人了。
朕放你一条生路。不是念旧情,是朕眼下有更要紧的仗要打。你的命,暂且记下。若他日……若他日天下平定,你若还敢现身,还敢兴风作浪……
康熙没有继续想下去。那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紧闭的窗户。潮湿闷热的风涌了进来,带着远方隐约的雷声。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他望向南方,那是战场的方向,也是韦小宝“沉没”的方向。目光复杂难明,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深沉。
故剑沉埋,沧波难寻。
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对他,对韦小宝,对那段早已面目全非、不堪回的所谓“主仆之情”、“兄弟之谊”,都是如此。
“小玄子,小桂子……”
他极低地、几乎无声地念了这两个早已尘封的称呼,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自嘲的弧度,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看那窗外沉沉的暮色。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军国奏章,映照着帝王孤独而决绝的背影。
新的风暴,已经降临。而旧日的尘埃,就让它彻底落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