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
东方那片死灰的鱼肚白,被墨汁一样的云层压着,透不出一丝光。河面上浮着一层粘稠的、灰白色的雾,贴着水面缓缓蠕动,像无数冤魂伸出的、湿冷的手。风停了,河水也似乎停滞了,不再哗哗作响,只是死寂地、沉沉地流淌,像一条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
漕船像一条垂死的鱼,悄无声息地滑进一片宽阔的河湾。这里就是老龙湾。水面开阔,两岸是黑黢黢的、长满枯苇的滩涂,不见人烟。水流在这里打了个旋,变得异常平缓,几乎听不见水声。雾气在这里也更浓,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
“就是这里。”老何压低声音,像怕惊动雾里的鬼魅。他脸上横肉绷紧,疤痕在昏暗中显得狰狞。“水够深,底下是沙,沉了船也不显眼。上游三里就是大沽口水师营的哨卡,巡逻船每隔半个时辰一趟。咱们得快。”
快。怎么快?
韦小宝站在船头,看着甲板上堆着的、那些被紧急腾空的木箱。箱子是运漕粮用的,粗糙,笨重,散着一股陈年米糠和老鼠屎的混合气味。八个箱子,大小不一,有的能勉强挤进两个人,有的只够一人蜷缩。箱盖已被油布覆盖,箱子四周和缝隙,正被船工用油布、鱼胶和着污泥,拼命地涂抹、密封。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鱼腥和焦糊味。
这就是他们的棺材。暂时的棺材。
“箱子用浸过油的缆绳连在沉船上,绳子放长,沉到水底后,箱子会悬在离河床一尺的地方,免得陷进泥沙。”老何一边检查绳索,一边快交代,“每个箱子里放了两块压舱石,确保沉底。绳头系了浮标,藏在芦苇里。等官兵走了,咱们的人会砍断绳子,箱子自会浮起。记住,进去后,尽量别动,少喘气。里面的空气,最多撑两炷香。两炷香后若还没动静……”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两炷香。在漆黑冰冷的水底,在一个密封的木箱里,听着可能从头顶划过的、搜查的官船,等待着不知是否会来的救援,或者死亡。每一口气,都可能是最后一口气。
韦小宝觉得喉咙干,像塞了把沙子。他舔了舔嘴唇,看向身边的女人们。
苏荃脸色苍白如纸,但腰背挺得笔直,正仔细地将一份油布包裹的地图——那幅复制的鹿鼎山藏宝图——贴身藏好。她的动作稳而快,仿佛不是要去钻水底棺材,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只是肩头渗出的血迹,在月白衣衫上晕开更大一片暗红。
双儿紧紧挨着他,小手冰凉,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但她仰起的小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声说:“公子,我不怕。”
阿珂抱着剑,独自站在船舷边,望着浓雾深处,侧脸在昏暗的天光下,清冷得像一尊玉雕。
方怡和沐剑屏互相依靠着,嘴唇抿得白。曾柔默默地将几枚铁蒺藜和袖箭藏进靴筒。建宁公主则瘫坐在甲板上,眼神空洞,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方怡正低声安慰她,往她手里塞了颗安神的药丸。
“都听清楚了?”韦小宝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进去后,除非听见三长两短的敲击声,否则,天塌了也别动,别出声!记住敲击暗号了吗?”
众人点头,神色凝重。
“开始吧。”苏荃道,声音平静无波。
老何一挥手,船工们立刻行动起来,沉默而迅。他们掀开船舱底板,露出下面早已准备好的、几处被刻意削薄的船板。老何亲自操起一柄短斧,对着其中一处,狠狠凿下!
“咚!咚!咚!”
闷响在死寂的河湾回荡,让人心惊肉跳。斧刃凿穿木板,河水立刻顺着缝隙汩汩涌入,度不快,但持续不断。很快,船舱里就积起了脚踝深的水。
“快!进水了!按计划,弃船!”老何嘶声喊道,虽然是做戏,但那焦急恐慌却无比真实。
船上顿时“乱”了起来。船工们有的扔下几包看似值钱、实则是石头破布伪装的“财物”入水,有的将准备好的、浸了鸡血猪血的破衣烂衫丢得到处都是,还有人故意砍断一截缆绳,制造搏斗痕迹。两个机灵的船工,甚至用颜料在脸上身上抹了“血迹”,抱着木板,“惊恐万状”地跳入冰冷的河水,向岸边“挣扎”游去——他们是“幸存者”,要负责将“水匪劫船,船毁人亡”的消息,“恰到好处”地传递给即将到来的官兵。
韦小宝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看向苏荃。苏荃对他微微点头,率先走向一个稍大的木箱。双儿扶着她,两人艰难地蜷缩进去。箱子内部垫了层油布,依然潮湿阴冷。苏荃肩头的伤让她动作僵硬,脸色更白了几分。
“苏荃姐,忍一忍。”双儿低声道,小心地帮她调整姿势。
接着是阿珂,她选了旁边一个箱子,默默钻入,抱剑而坐,闭上眼睛,仿佛老僧入定。方怡和沐剑屏共用一个箱子,两人身材娇小,勉强能侧身挤下。曾柔独自一箱。建宁公主死活不肯进去,哭闹着,被方怡和沐剑屏硬拖着,塞进了留给韦小宝的那个最大的箱子——他得看住这个最容易出状况的麻烦精。
“小宝,快!”苏荃在箱中低唤。
韦小宝最后看了一眼这艘正在缓缓下沉的漕船。水已漫过甲板,流向各个角落,出“汩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船体倾斜,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浓雾如纱,将一切笼罩得影影绰绰,如同鬼域。
他一咬牙,也钻进那个最大的箱子。里面空间狭小,充满木头和油布的霉味,以及建宁身上散不去的、混合了恐惧和香粉的怪异气味。建宁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缠住他,浑身抖得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
“别出声!想活命就憋着!”韦小宝在她耳边恶狠狠地低吼,同时用力将她箍紧,不让她乱动。
箱盖从外面被合上。最后的光线消失,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箱盖上那几个小孔,透进几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灰白。紧接着,是“哗啦”的泼水声和“噗噗”的沉闷敲击声——船工在往箱子上泼水、覆盖杂物,进一步伪装。
然后,是绳索拉紧的摩擦声,身体陡然一轻——箱子被吊起来了!短暂的悬空感后,是“噗通”一声闷响,冰冷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箱子猛烈晃动,在压舱石的助力下,急下沉!
“啊——!”建宁短促地尖叫半声,被韦小宝死死捂住嘴。刺骨的寒意透过箱壁和油布缝隙渗入,瞬间浸湿了衣衫,冻得人骨髓疼。水压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胸腔,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跳声在密闭空间里被放大到骇人的程度。
沉。一直沉。
黑暗。冰冷。寂静。只有水流划过箱壁的细微呜咽,和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的心跳声、喘息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韦小宝能感觉到建宁在他怀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能听到她压抑的、濒死的抽泣。他自己也冷得牙齿打颤,肺里的空气越来越浊,带着浓重的木头和油布味道,呼吸变得艰难。
他紧紧抱着建宁,不是为了温存,是怕她失控。另一只手摸索着,触碰到箱壁,冰冷,潮湿,滑腻。突然,头顶上方隐约传来“哗啦”的水声,还有木头断裂的巨响!是漕船彻底断裂、沉没的声音!紧接着,一些杂乱的、模糊的撞击声传来,可能是破碎的船板或其他杂物砸落附近。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只有水流的呜咽,和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听觉被放大到极致。韦小宝竖起耳朵,捕捉着水面之上的一切动静。浓雾之上,天色应该越来越亮了。巡逻的官兵,该来了吧?
等待。煎熬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息,也许已有一炷香。韦小宝觉得胸口闷,脑子因为缺氧而开始晕。建宁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身子也不再剧烈颤抖,只是软软地靠着他,不知是吓昏了,还是……
他心头一紧,摸索着去探她的鼻息。微弱,但还有。他稍微松了口气,却又更加焦虑。时间,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时——
“吱呀……吱呀……”
隐隐约约的,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划水声,从极远的水面传来!来了!是船!是桨橹拨动水面的声音!不止一艘!
韦小宝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建宁似乎也感应到了,身体僵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