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目光澄澈,看着九难师太:“放下执念,方能得大自在。公主,你这又是何苦?”
“放下?”九难师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凄然一笑,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你说得轻巧!你放下了皇位,放下了富贵,在这山里图个清静!可我放不下!我放不下煤山上那棵歪脖子树!我放不下父皇母后的血!我放不下这朱家的天下!”
她剧烈地喘息着,灰袍下的身躯微微抖。但很快,她又强行镇定下来,眼神中的激烈情绪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疲惫,一种……近乎绝望的落寞。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韦小宝以为她会拔剑动手。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平静:“复国?呵呵……谈何容易。”
她像是在对行痴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扫过韦小宝和阿珂,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沉重:“青鸾会……本是我一手创立,想聚集反清志士,光复汉室江山。可惜……我瞎了眼,所托非人。如今,它会落在吴三桂那国贼手里,成了他铲除异己、满足私欲的工具!可叹!可恨!”
韦小宝心中凛然。九难师太这话,是说给行痴听,更是说给他和阿珂听!她在交代后事?她在……彻底放下?
九难师太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直射韦小宝!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他的五脏六腑!
“韦小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韦小宝心头一紧,连忙躬身:“晚辈在!”
“你可知,”九难师太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为何要传你‘神行百变’?又为何,要让阿珂随你前来?”
来了!韦小宝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恭敬道:“晚辈……不知,请师太明示。”他其实猜到了几分,但此刻必须装傻。
“我知你油滑狡诈,贪财好色,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无赖。”九难师太说得毫不客气,韦小宝脸上火辣辣的。
“但,”她话锋一转,目光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你心中,尚存一丝未曾泯灭的义气。对朋友,对身边人,肯拼命。这点,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强得多!”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和决绝:“大明气数已尽,我……早已不抱希望。但吴三桂若起兵,天下必将大乱,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百姓!我希望……你能尽力阻止他!至少,莫要让这江山,落入此等狼子野心、背信弃义的国贼之手!”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阿珂,眼神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师父对徒弟最后的、沉重的牵挂:“阿珂……我便托付给你了。望你……善待于她。”
这番话,不像命令,更像遗言。是一个背负了半生国仇家恨的老人,在彻底绝望后,做出的最后安排。将未竟的事业,和最重要的徒弟,托付给一个她认为或许还有一丝希望的人。
韦小宝看着九难师太那双充满了疲惫、悲凉却又带着一丝期望的眼睛,再看看旁边清冷如玉、眼神微动的阿珂,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感动,有压力,有惶恐,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豪情?
他收起平日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郑重,沉声道:“师太放心!吴三桂那老乌龟,阴险狠毒,祸国殃民!我韦小宝别的本事没有,但捣蛋使坏、跟他周旋的本事还有几分!定不让他痛快了!阿珂姑娘……”他看向阿珂,阿珂也正看着他,目光复杂,他心头一热,拍着胸脯道:“我定以性命护她周全!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绝不让别人伤她一根头!”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倒是出自真心。一半是为了承诺,另一半……自然是为了阿珂。
九难师太深深地看了韦小宝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这一刻的誓言刻进骨头里。良久,她微微颔,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像是解脱般的表情。
她不再看韦小宝,转向阿珂,目光柔和:“珂儿。”
“师父。”阿珂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哽咽。
“你好自为之。”九难师太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她猛地转身,灰袍一拂,身形如一只巨大的灰鹤,冲天而起!几个起落,便已掠过院墙,消失在苍茫的夜色和群山之中,再不见踪影。
来得突然,去得决绝。
院子里,又恢复了死寂。
韦小宝望着九难师太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这老尼姑,就这么走了?把这么重的担子,就这么扔给他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经书,又看了看身边的阿珂和双儿。
经书,第六本了。
托付,接了两个了。顺治的,九难的。
前路,更他妈的难走了。
师太解前尘。
是解开了?还是……把更乱的线头,塞到了他手里?
韦小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肩膀沉得快要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