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没有急于宣布对孔弘绪的惩处,调转话头,竟剖析起孔家历史。
“孔府自诩传承两千载。然,诸位可曾深思,这传承的根基,究竟何在?”
他目光如炬,扫过群臣,“孔子逝后,其子孙不过守墓奉祀,居于阙里。战国纷争,秦末乱世,孔家一脉,与其他百家后裔并无不同,颠沛流离,亦无恩荣可言?”
“直至汉高皇帝临鲁,封孔腾为‘奉祀君’。诸位需知,此时尚无‘独尊儒术’!汉高皇帝此举,乃是安抚六国遗民、彰显一统之姿,与其说是尊孔,不如说是政治怀柔!”
“及至孝武皇帝时,董仲舒倡言‘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然而,这位确立了儒家独尊地位的孝武皇帝,却并未正式册封孔子后人!”
言及此处,朱祁钰有意停顿,让这意味深长的空白吞噬整个大殿。
一些熟读史书的官员已然瞪大了双眼,他们预感到接下来将是一记更沉重的轰击。
因为这将对孔府赖以生存的法统根基,造成颠覆性的动摇。
“真正开先例,赐予孔子后代‘褒成侯’之爵,并授予食邑的……”
朱祁钰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顿,“乃是那位被儒家史笔屡屡批判的篡汉者——王莽!”
这赤裸裸的史实被掷于殿上,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那些以孔府为文脉正统的官员心上。
你们奉为圭臬的传承,其重要的制度起点,竟然来自于一个“乱臣贼子”?
“自此之后,一千五百余载,历十五朝,传六十一代。无论天下如何鼎革,朝代如何更迭,是汉人正统还是胡人入主,唯有他曲阜孔家,稳如泰山,富贵绵长,香火愈盛,恩荣不衰。”
朱祁钰的语气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蕴藏的锋芒,却让每位官员脊背生寒。
这已非就事论事的问罪,而是要从根本上,清算这“千古世家”的立身之本。
“如此‘千古世家’,当有一副对联相配。”
朱祁钰缓步踱下御阶,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上联:六十一代衍圣公,忠良辈出,历十五朝而香火愈盛。”
“下联:两千载道德圣裔,文章冠冕,承百王赐而恩荣不衰。”
这对联辞藻平实,没甚文学性,对朝臣来说,基本上就是大白话。
但这让众臣心有疑惑,方才还在历数孔府根基之“不正”,为何转眼又似在歌功颂德?
难道?
有些官员突然想到,难道,摄政王还是顾及圣人颜面,准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尤其是孔弘绪,他听了这对联,双眼几乎放出光来。
是了!
到底我孔府是圣人后裔,就算传承出至王莽又如何!
历朝历代,哪个皇帝敢不尊我孔府!
想当年,大金朝入主中原之时。
有汉人为向新主子金国将领完颜宗翰献媚,主动提出了一个建议:“挖了孔子墓,可以破坏宋朝的王气,巩固大金的统治。”
出人意料的是,作为外族征服者的完颜宗翰,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
他严厉斥责并拒绝了这一提议,并提出:“孔子是古代的圣人,是天下人共同尊崇的榜样,他的坟墓绝不容亵渎。”
到了蒙元入主之时,此事再度重演,蒙古人依然不动他孔府。
到了忽必烈时期,更是全面尊孔。
他一个草原大汗,借此还得了个“儒教大宗师”的称号。
有这些案例在前面,孔弘绪突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慌了。
听听这副对联嘛,虽然凤阳朱的文采实在差了一点,但意思还是很明白的么。
他甚至缓缓抬头,迎上了朱祁钰的目光。
然而,他看到的,是朱祁钰嘴角勾起的一抹近乎残酷的冷笑。
“至于横批么……”
朱祁钰声调骤变,锐利如刀锋劈开沉寂,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畔:
“世!修!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