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如蒙大赦,躬身退出。
李凤翔几乎是踉跄着出去的,那几个兵仗局司官更是面无人色。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嘈杂隔绝在外。
文华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徐尔觉略显粗重的呼吸。
崇祯没有立刻说话。
他走回御案后,缓缓坐下,抬起手,用指尖用力按压着两侧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闭着眼,眉头紧锁。
脑海里翻腾的,却不是方才那场火药味十足的争吵。
另一个时空的画面!
那是一个庞大而迟缓的农业帝国,在十九世纪中叶,面对西方列强坚船利炮时,绝望而笨拙的挣扎。
洋务派高喊“师夷长技以制夷”,办工厂,造枪炮,建海军。
可腐败的官僚体系、根深蒂固的保守思想、落后的基础设施、几乎为零的产业工人……
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每一次努力的成效拖慢、稀释、直至扭曲。
“江南制造总局……汉阳铁厂……”
崇祯在心中默念着这些另一个时空里,浸透了血泪与屈辱的名字。
那些工厂曾寄托着一个古老民族自救的希望,却最终在体制的泥潭和技术的代差前,悲壮地沉没。
即便他手握越时代的知识,即便他清晰地知道标准化的力量、流水线的效率、规模化生产的必要。
即便在陕西,依托相对简单的行政体系和战时状态,孙传庭和卢象升已经将他的部分构想变成了现实,
“皇明卫队”的装备和战力开始与旧式明军拉开差距。
即便他启用了徐光启、毕懋康、徐尔觉、宋应星这些难得的实干型人才,甚至不惜亲自下场,用现代术语点拨关键。
但要在这庞大的、拥有两京十三省、数以万计既得利益者、亿万习惯于旧有生产生活节奏的明朝躯壳上,强行扭动它锈蚀的关节,将它拖入早期工业化的门槛……
每一步,都像是在最粘稠的泥潭中跋涉。
官僚的推诿、技术的壁垒、资金的短缺、匠人观念的抵触、乃至最基本的基础材料(比如合格钢材)的匮乏……
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阻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徐尔觉刚才的激昂陈词背后,是无数个在昏暗作坊里不眠不休的夜晚,是与守旧工匠的无数次争吵,是为了争取一点资源而不得不做的妥协和交易。
而他要的,不是陕西一隅的成功试点。
崇祯要的是整个大明战争机器的换血!
是京营和“皇明卫队”手中,那实实在在的、关乎生死存亡的五成换装率!
是那条一旦开动,就能将敌人淹没在金属与火药风暴中的、标准化弹药生产线!
这不仅仅需要技术,更需要一场深刻的社会动员,需要对资源前所未有的集中管控,需要打破千百年来“工匠秘技,父子相传”的行会壁垒,需要建立一套全新的、高效的、甚至冷酷的工业生产管理体系。
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可偏偏,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辽东的皇太极不会等他。
关外的八旗铁骑在舔舐伤口,但绝不会停止磨刀。
那个同样雄才大略的对手,一定也在寻找破局之道。
还有海上若隐若现的西方帆影……历史的洪流,不会因为任何一个穿越者的到来而停下脚步,它只会加,只会变得更加湍急、危险。
“陛下……”徐尔觉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沉寂。